我張大了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這年輕人看,一時間,心中波潮起伏,非常地不平靜。我很想對他說:
「你知道『近鄉情怯』四個字的意思嗎?你知道我多想保留童年的記憶嗎?你知道三十九年間,可以有多少的生離死別嗎?你知道我也有矛盾和掙扎嗎?你知道我已在北京見過親人了嗎?你知道故鄉剩下的只是祖父的孤墳,和失落的家園嗎?……」但是,面對那張陌生的臉,我什麼話都沒說。我只感到一陣深刻的難過。難過得不想自己作任何解釋。我想,我這次回大陸的種種情懷,絕不是一個大陸青年所能瞭解的。我歎口氣,說:「你不可能瞭解的!」說完,我轉身就要走。他一個箭步,又攔在我面前,他的臉漲紅了,呼吸也急了起來。「坦白說,」他緊緊地盯著我,「我對你充滿了崇拜,才趕這麼遠的路來採訪你。現在,我看到你這種樣子,我覺得很……寒心!」他那「寒心」兩個字一脫口而出,我心中一凜,這才驀地感到「心寒」。這麼刺耳的兩個字,對我回大陸的這顆「熱騰騰」的「心」簡直成了莫大的諷刺!我生氣了!我忘了自己在火車上,才說過要「忍耐」的話,瞪著他,我很快說了一句:「既然你對我寒心,我們不必再浪費彼此的時間!」
說完,丟下他在大廳中,我逕自上樓去了。
那天晚上,我心中非常難過,唐昭學一家人準時來了,和我又作了一番團聚。這番團聚,帶來無限溫馨!但,當唐昭學一家人走了之後,我又想起歐陽常林了。我把那場經過告訴鑫濤,很傷感地說:「真沒想到,我會和一個『來自故鄉』的人吵架!我覺得,要人瞭解我,實在太難了!」
「別難過!」鑫濤安慰著我,「反正這件不愉快的事已經過去了!不要讓他弄壞了你的情緒。想想明天,想想隆中號,想想長江三峽吧!我保證,你一上船,就不會再有記者來煩你了!」說的也是。我振作了一下。甩甩頭(我小說中最喜歡用的三個字),甩開湖南記者,甩開歐陽常林……我明天將要登船看長江!長江會卷掉所有的煩憂!長江會帶來另一番境界!
於是,第二天,我們又在曾、林兩位小姐陪同下,驅車到晴川閣下的碼頭,從碼頭登上隆中號。
下了車,我們的行李實在驚人,我只見到曾、林兩位小姐,都拿著行李往船上走,司機也幫忙。但是,最奇怪的,是有個年輕人,找著初霞的大箱子,又提著我和鑫濤的行李,一個人當兩個人用,正活蹦亂跳地把那些箱箱籠籠運到船上去。初霞手中空空的,抓著我說:
「那個小伙子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,拚命幫我搬行李,你看,我手中什麼都不用拿!」
我再對那「小伙子」仔細一看,哎呀,不得了,他不是別人,卻是歐陽常林呀!我大叫了一聲:
「歐陽常林!」「歐陽常林是誰?」初霞不解地問。她錯過了昨晚那場好戲。我也來不及向她解釋了,因為,這時,我忽然發現又有兩個人,抬著一架ENG攝影機,正對著我們這群人「錄影」!我心中冒出一股怒氣,心想:「好呀!這傢伙得不到我的『同意』,乾脆不告而拍!」我雖然有些生氣,再看到歐陽常林不停地跑出跑進,把我們的箱子、乾糧、礦泉水……等等東西往船艙中一件件送去,我這脾氣就再也發不出來了。何況,攝影機的鏡頭正對著我,我總不能氣呼呼的,錄出來不好看呀……於是,我很有風度的面帶微笑,從碼頭上走進船橋,一直往船上走。到了船邊,我又發現船長是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,和好多位西裝筆挺的紳士,站成一排,正在歡迎著我們上船。這種架勢,使我頗為震動。ENG小組的燈光打亮了,我和船長握手,和招商局副總經理握手、和中旅社武漢分社總經理握手……這一一握手介紹起來,才驚訝地發現,原來招商局的要員們都出動了!船長名叫陳安榮,雖然頭髮已經花白,額上也有些皺紋,卻長得輪廊清晰,極有書卷味,而且風度翩翩,儀表不凡。我們一上船,他就急著告訴我們說:
「我和王副總、熊經理本來都在香港度假,忽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,說瓊瑤一行要游長江!當時,我們就猜,會不會是隆中號?於是打電話向中國旅行社查問,問來問去問不清楚。我們猜想,瓊瑤一定是由作協出面安排,或者是政協,或者是文化交流中心……可怎麼也猜不到,體協買去的四張票,就是你們四個!」
哈!楊潔使出的這一招,確實讓很多人跌破眼鏡。我們四個,都笑了起來。初霞一面笑,一面興致勃勃地問:
「後來你們怎麼知道是我們了呢?」
「我們並不知道呀!。」熊經理說:「我們左研究右研究,最後決定,不管你們來不來,我們還是趕回來為妙。因為,陳船長從十三歲就上船,已經有四十幾年航行長江的經驗,是中國全國九位最傑出的船長之一。尤其對長江三峽,他每塊石頭、每個漩渦、每段激流都瞭如指掌。如果你們四個在船上,我們一定要把你們交在陳船長手裡才放心!所以,我們全體都來了,連總公司宣傳部的人也來了,我們陪你們一站,明天到沙市,我們下船。算是表示歡迎之忱!」
一篇話說得我好感動。怎樣也沒料到,我會讓他們如此勞師動眾。初霞比我還感動,她每當感動時,緊張時,激動時,都會「哇呀、哇呀」的叫,此時,她就一直「哇呀」個不停了。和陳船長、熊經理、王副總等人見過了面,我們就急急地去查看我們住的艙房。人們分配在三樓的301室,初霞夫婦住302室。我進了房間一看,兩張單人床,鋪著橘紅色的床罩。(隆中號的房間算是很豪華的,票價也很可觀。)有沙發,有茶几,有梳妝台,有床頭櫃,有冰箱,有電視,有私人的浴室……這都沒有什麼,最吸引我的,是五面好大好大的玻璃窗,從玻璃窗向外望,「長江滾滾東逝水」盡收眼底。岸上的晴川閣、武漢市、長江大橋靜靜相對。我這樣一看就「瘋」了,拉著鑫濤,我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