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來,是一陣手忙腳亂的急救。
首先,他把女孩抱進診療室,放在診療床上,翻開那女孩的眼皮看了看,又拍打了一陣女孩的面頰,沒有用。她沉沉的睡著,頭歪在枕頭上,他注意到她那頭參差不齊的短髮了。確實是剛剛剪過的。洗胃吧!必須立刻洗胃。
洗胃是件痛苦的事,又沒護士在旁邊幫忙,他把管子塞進了她的嘴中,直向喉嚨深處推入。女孩被這樣強烈的救治法弄醒了,她睜開眼睛,呻吟著,掙扎著,想擺脫開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。他一面灌入大量的洗胃劑,一面去按住她那兩隻要拉扯管子的手。
「躺好!」他命令的喊:「如果你想活,幫我一個忙,不要亂動!」她想張嘴,管子在嘴中,無法說話,她喉中咿唔,眼睛睜大了,有些困惑的看著他,接著,那眼光裡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,有幾顆小汗珠,從她額上冒出來了。他知道他把她弄痛了,不止痛,而是在攪動她的腸胃呢!很苦,他知道,卻不能不做。他注視著洗胃器,不能看她的眼睛,幾分鐘前那對神采奕奕、喜悅明朗的雙眸,怎麼被他弄得這麼哀哀無助呢?他幾乎有種犯罪感,莫名其妙的犯罪感!
抽出洗胃器,女孩立刻翻轉身子,差點滾到地上去,他手忙腳亂去扶住她。女孩把頭僕向床外,張開嘴,他又慌忙放開女孩,去拿嘔吐用的盂盆。來不及了,女孩已經吐了一地。他詛咒著自己,應該先把吐盂準備好的,當掛牌醫生雖然才短短一年,實習時也見多識廣,怎麼搞的,今晚就如此笨拙!他把吐盂放在床前,女孩開始大吐特吐,這一陣吐,似乎把那女孩的腸胃都吐掉了,當她終於吐完了,她躺平了,對他呻吟著說:「水!對不起,水!」
他急忙的遞過一杯水來,湊到她的唇邊。她接過杯子,漱了口,把杯子還給他。「你還會覺得噁心。」他說:「還會陸續想吐。」
她張大眼睛,望著他,無言的點點頭。
他開始準備生理食鹽水的注射。女孩望著那吊瓶和注射器,眼中閃過了一抹驚惶。
「我……我想,」她喘著氣,那場翻江倒海般的折騰,已把她弄得筋疲力盡。「我沒事了,我……我想……我不需要打……打針。」「你想什麼都對事情沒幫助。」他說,聲音裡開始充滿了怒氣,他忽然對這場鬧劇生氣了。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,僅僅為了男友失約了,就拿自己的生命開了這麼大的玩笑!如果她藥性早半小時發作,她說不定正昏迷在她的房間裡,沒半個人知道!如果她藥性早十分鐘發作,她可能已昏倒在馬路上,被街車輾成肉泥!幸好她及時走進他的診所!幸好!「躺平!不要亂動!這生理食鹽水,是要洗淨你身體裡的餘毒……喂喂!不要睡著!」他拍打她的面頰,她的眼睛又睜開了。
「我……很累。」她解釋似的說:「我已經二十四小時沒睡過覺了。」「哦,為什麼?」他問,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,找到靜脈,把針頭插了進去。「為了……唉!他呀!」她輕聲的說。
「什麼?」他聽不懂。把針頭固定了,看著食鹽水往她體內滴去,他這才真正鬆下一口氣來。「好了!」他的精神放鬆了。「現在,讓我來聽聽你的心臟!」
他拿了聽筒,把聽診器貼在她胸前,她被那冰冷的金屬冰得跳了跳,縮縮脖子,她又笑了,像個孩子般的笑了,說:
「哦,好冷。」她的心跳得強而有力,沉穩而規則。這是顆健康的、年輕的、有活力的心臟!他滿意的放下聽筒,收了起來。四下環顧,這診療室弄得可真髒亂,他就受不了髒亂!他站起身,開始收拾一切,洗胃器、吐盂、針筒……然後,又去後面拿拖把來拖地,當他把一切都弄乾淨了,他洗了手消了毒。然後,他折回到她身邊。由於她一直很安靜,他想她已經睡著了。可是,當他站在她面前時,他才發現她正靜靜的睜著眼睛,靜靜的望著他。「對不起,」她低聲說:「帶給你好多麻煩!」
鍾噹噹的敲了兩響,凌晨兩點鐘了。
他看了看她,這時,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。她面頰上的胭脂,唇上的口紅,以及眉線眼影……都早就被擦到被單枕頭上去了,如今,在殘餘的脂粉下,是張非常清純而娟秀的臉,有份楚楚動人的韻味。眉毛疏密有致,眉線清晰,額頭略寬,顯得鼻樑有些短,但,那對晶亮的眼睛,彌補了這份缺陷,眼睛是大而清朗的,嘴唇薄薄的,牙齒潔白細小,笑起來尤其動人。唔,笑起來?是呀,她又在笑了。真奇怪!一個自殺的女孩,從走進醫院,除了被他折騰得天翻地覆那段時間以外,她幾乎一直在笑。
「好了!」他咳聲嗽,為什麼要咳嗽呢?喉嚨又沒有不舒服,他只是被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塗罷了。他拖了一張椅子,在病床前坐下。真糟,這小診所又沒病房,也無法把女孩轉到病房去。這樣一想,才發現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!
他從桌上取來了病歷卡,看了女孩一眼,女孩仍然微笑著,很溫柔的微笑著。「名字呢?」他問,十足醫生與病人間的問話。
「哦?」她呆了呆。「我說,名字呢?」他加重語氣。
「徐—世楚。」她輕聲說,聲音像吹氣,似乎怕這名字被人偷聽到了。「什麼?」他聽不清楚。「雙人徐?徐什麼?」
「雙人徐,世界的世,清楚的楚。」
「徐世楚。」他記了下來,這女孩有個像男人的名字。「年齡呢?」「年齡……」她笑,猶豫著。「年齡……」
「是的!年齡!正確的年齡!」這種小女孩,已經懂得瞞年齡了?「二十七……」她眼神飄忽,笑容在唇邊頓了頓。「不。二十八了。」不可能!他想,瞪著她,她笑得很真摯,很誠懇。只是,眼神不那麼清亮了,眉端有點輕愁,幾乎看不見的輕愁。他狐疑的上下打量她,忽然想到她一進門時說的話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