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們不去了,我們要回家了!這筆錢不好賺,我們不幹了!」父親怎麼說好話都沒用,兩個挑夫執意不做,就在糾葛不清的時候,曾連長大踏步走來,一聲怒吼,大嚷著說:
「不幹了?誰允許你們不幹?事先講好到廣西,沒到廣西之前,你們敢不幹?」兩個挑夫看到曾連長就害怕,畏縮著不敢多說什麼,其中一個仍然在唸唸叨叨的低聲訴苦,曾連長「啪」的一聲,手重重的按在腰間的手槍上,豎著眉毛問:
「哪一個要不幹?」兩個挑夫再也不敢開口了。當天,我們仍然往前行走著。黃昏的時候,我們停下來吃飯。軍隊都有伙夫,專管做飯,隨時隨地,就可以搭起爐灶來煮飯吃。吃飯時,一個挑夫露出他肩頭的肌肉來察看,父親才赫然發現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層皮,正流著血。父親不禁惻然滿面。曾連長站在一邊,也看到了,他連眉毛都沒皺一下。當軍隊再度要開拔的時候,曾連長卻牽了一匹馬過來,對父親說:
「陳先生,你帶你女兒騎馬,挑夫的負擔必須減輕!」
父親欣然從命,不為了自己,而為了挑夫。於是,父親也被送上了馬背,我仰頭望著父親,對他騎馬的姿勢不太信任,他顫巍巍的坐在那兒,樣子一點兒也不「威武」。曾連長把我抱到父親前面,讓我坐在父親懷裡,問:
「行不行?陳先生,你會不會騎馬?」
「沒問題,」父親愉快的說:「我不是我太太……」
父親的話沒完,那匹馬突然一甩頭,又一蹶屁股,我只聽到父親大叫一聲「哎喲!」就抱著我從馬背上直滾了下去,我尖聲大叫,接著就重重的摔在地上,父親在我身邊直叫哎喲,我卻嚇得放聲大哭,母親慌忙抱住我檢查有沒有受傷,而四周的軍人卻爆發了一場哄然大笑。還好,我沒摔傷,只是嚇壞了,父親也沒摔到什麼筋骨,站起身來,他訕訕的對曾連長說:「看樣子,這馬對我沒什麼好感!」
曾連長哈哈大笑:「陳先生,唸書,你行!騎馬,你不行!」
說完,他翻身上了馬背,對我說:
「跟我騎馬吧!」我拚命搖頭,往母親懷裡縮。「我不像你爸爸,我不會摔著你!」曾連長對我嚷著,下了馬,不由分說的一把抱住我,就又躍上了馬背,我連怎麼上去的都不知道,就已經穩穩的倚在他懷裡了。他用手臂環繞著我,對我說:「怎麼樣?很穩吧?」
我不說話。在我童年的印象中,這位曾連長是個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,他威武而神勇,粗獷而兇猛,我實在有些怕他。他不再問我什麼,一拉馬韁,他大喝一聲:
「準備——開拔!」就帶領著整隊人馬,往前行去。我坐在那兒,山風吹著我,馬背上一顛一簸,腿伸得直直的,說什麼也比坐籮筐舒服。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騎馬,曾連長卻選了我,我心裡不禁得意起來,把剛剛摔的那一交也忘了。悄悄的,我回頭去看曾連長,立即,我接觸到他的眼光,原來他正對著我笑呢!
「我有兩個兒子,」他對我溫和的說:「就是少個女娃娃!所以,我喜歡女娃娃!」我笑了,沒說話,童年的我又安靜又害羞。
「以後,你都跟我騎馬!」
於是,從這天起,我不再坐籮筐,我都跟曾連長騎馬,羨煞了小弟,氣壞了麒麟。而,這一項安排,竟使我和弟弟們,在以後的一個大變故中,扮演了不同的角色!
第十一章 大風坳
後來,我們開始翻越「大風坳」!
大風坳是一個山的名字,這名字在我的記憶中,留下極深刻、極慘痛的印象。那時候,我們已在湖南邊境,正朝向廣西進軍,雖然有好幾條大路可去,但路途遙遠,並且日軍又節節進逼,情況十分危急。曾連長細細研究地圖後,翻越「大風坳」是到廣西的一條捷徑。軍隊中有嚮導,但他們也沒有翻越這座山的經驗,當地人用「上七下八橫十里」來描寫這座山,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,沒有人真正知道,只知道這是一座奇怪的山,荒蕪之至的山,毒蛇猛獸密集的山,總之是一座沒有人能翻越的山!
但曾連長所決定的,絕不改變!
他把馬隊集中起來,他領先率馬隊在前面開路,步兵和輜重跟在後面。我母親本來也有一匹馬騎的,那時候,也得把馬讓出來,給精於騎術的兵士前去開路。
我還是騎在曾連長的馬上,一馬當先,走在最前面,我頗有些驕傲和興奮,因為不必像弟弟們那樣盤膝坐在籮筐裡,可以坐得正正的,任兩腿伸得直直的,並且還是開路的先鋒呢!但一上山,我的驕傲與興奮一下子全給撲滅了!山上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野草,曾連長和其他騎士穿了長褲和高高的馬靴,我穿的是短裙,裸露的兩腿被鋒利的草緣割出無數傷口,曾連長全心帶路,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件小事,我雖然疼痛不堪,卻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,咬著牙,哼也不哼,我覺得,騎在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淚的。
我們從清晨出發,雖然據說上山只有七里路,但走了好幾小時,還沒到達山頂。烈日當空,人人汗流浹背,軍人們的制服都被汗水濕透。山上遍佈荊棘石礫,沒有水源。大家隨身攜帶的水壺都已喝光了。山路越來越崎嶇,越來越陡峻,烈日越來越炙熱……有位士兵暈倒了,引起一陣騷動,曾連長這才下令停下來休息一下。
他把我抱下馬來,吃驚的發現我兩腿上的傷痕,他大惑不解的瞪著我說:「被刺成這樣子,怎麼話都不說一聲?」
他永遠不會瞭解,在我當時的心目中,他像個神。我怎能在一個「神」的身邊,還呻吟叫痛?
他叫醫官為我敷藥,又解下他的水壺給我喝水。他的水壺還是滿滿的,一路上,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壺喝乾了,只有曾連長,始終沒動過他那個水壺。我喝了兩口水,知道此時水比什麼都珍貴,不敢多喝,就把水壺還給了他。他還是沒喝,把水壺遞給了我父母和兩個弟弟,他們也只喝了一兩口。曾連長再把水壺遞給那暈倒的士兵,等水壺終於傳回來的時候,裡面的水已涓滴不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