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行,我覺得走比留下來有意義!」
那晚,我很早就睡了,因為我已經好累好累。可是,迷迷糊糊的,我聽到父親和老縣長一直在爭執,在辯論,在熱烈的談話,他們似乎辯論了一整夜。可是,早上,當老縣長默然的送我們出城,愀然不樂的望著我們的時候,我知道父親仍然固執著自己的目標。父親和老縣長依依握別,老縣長送了我們一些盤纏,他的妻子還送了我一雙鞋子,是她小腳穿的鞋子。我只走了幾步路,就放棄了那雙鞋。我至今記得老縣長那飄飄白髮,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個性。長大之後我還常想,一個小農村裡能有這樣愛國和睿智的老人,這才是中國這民族偉大和不朽的地方!
我記下老縣長這一段,只因為他對我們以後的命運又有了極大的影響。我們怎知道,冥冥中,這老縣長也操縱了我們的未來呢?和老縣長分手後,我們又繼續我們的行程,在那郊外的小路上,行行重行行,翻山涉水,中午時分,我們抵達了另一個鄉鎮。這個鄉鎮並不比前一個小,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村莊,我們才到村莊外面,就看到一個三十餘歲的青年男人,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兒。看到了我們,他迎上前來,很禮貌的對父親說:「請問您是不是陳先生?」
父親驚奇得跳了起來,在這廣西邊境的陌生小鎮上,怎會有人認得我們而等在這兒?那年輕人愉快的笑了,誠懇的說:「我的父親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個村莊的老縣長,我父親連夜派人送信給我,要我在村莊外面迎接您。並且,為了我們的孩子們,請您留下來!」
原來那老縣長的兒子,在這個鎮上開雜貨店,老縣長雖然放我們離去,卻派人送信給兒子,再為挽留我們而努力。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感動,感動得說不出話來。於是,我們去了這年輕人的家裡。在那家庭中,我們像貴賓一樣的被款待,那年輕人有個和我年齡相若的女兒,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,給我重新換過。年輕人不住口的對父親說:
「爸爸說,失去您,是我們全鄉鎮的不幸!」
父親望著母親,好半天,他不說話。然後,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,下決心的說:「好了!你們說服了我!我們留下來了!不走了!」於是,我們在那不知名的鄉鎮裡住了下來。
這一住,使我們一家的歷史又改寫了。假若我們一直住下去,不知會怎樣發展?假如我們根本不停留,又不知會怎樣發展?而我們住下了,不多不少,我們住了三天!為什麼只住了三天?我也不瞭解。只知道,三天後,父親忽然心血來潮,強烈的想繼續我們的行程,他又不願留下來了,不願「半途而廢」。雖然,老縣長的兒子竭力挽留,我們卻在第四天的清晨,又離開了那小鎮,再度開始了我們的行程。
這三天的逗留,是命運的安排嗎?誰知道呢?
第十五章 難民火車
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抗戰時期的「難民火車」?我不知道坐過那火車的人能不能忘記那種經驗?
我們離開那小鄉鎮後,翻過了一座荒山,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難民火車!初聽汽笛的狂鳴,初次看到那麼多的人,車廂裡,車廂頂上,車廂下面……人疊著人,人擠著人……我們興奮得大叫。有火車,我們不必再走路了!有火車,我們就安全了!有火車,可以把我們帶往四川!於是,我們爬上了車頂,擠進了人潮裡。
在我記憶中,那難民火車有「上……中……下」三等位子。「上」位是高踞車廂頂上,坐在那兒,無論颳風、下雨、大太陽,你都浴在「新鮮」的「空氣」中。白天被太陽曬得發昏,夜晚被露水和夜風凍得冰冷。至於下雨的日子,就更不用去敘述了。「中」位是車廂裡面,想像中,這兒有車廂的保護,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苦惱,一定比較舒服。可是,車廂裡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擠沙丁魚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混雜在一個車廂中,站在那兒也可以睡著,反正四面的人牆支持著你倒不下去。於是,孩子們的大小便常就地解決,車廂裡的汗味,尿味,各種腐敗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。何況,那車廂裡還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傷兵和病患。「下」位是最不可思議的,如今回憶起來,我仍然心有餘悸。在車廂底下,車輪與車輪的上面,有兩條長長的鐵條,難民們在鐵條上架上了木板,平躺在木板上面,鼻子頂著的就是車廂的底,身側轟隆轟隆旋轉的就是車輪。稍一不慎,滾到鐵軌上去,就會被輾為肉泥。這,就是難民火車。我和父母還算幸運,我們在「上」位上找到了一塊位置。我想,三種位子裡還是上位最好。但是,當時選擇車頂的人比選擇車廂的人仍然少得多。因為車頂上極不安全,一根凸出的樹枝可以把你掃下車子,電線可以掛住你,打個瞌睡,也可能滑下車子。所以,每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,坐好了就不能移動。我們有了「上位」,本以為是一段「徒步跋涉」的終止,誰知道,搭上了車,我們才發現高興得太早。姑不論坐在那種車頂上有多少限制和恐懼,那車子是燒煤的,陣陣煤煙,隨風而至,車子開了沒多久,我們也都成了黑人,而且被煤煙嗆得咳個不停。再加上,時時刻刻,可以聽到一陣慘呼或哭叫,使我們明白又發生了一件「意料之內」的「意外」。在一個大的戰亂裡,生命是那麼渺小而不值錢。
過了沒多久,我們又有個新發現,這難民火車並不是挨站停車,而是「隨時」停車,高興走的時候走,高興停的時候停,停多久也不一定。因為燃料的不繼,常常一停就停上好幾小時,又因為火力的不足,常常會把整節車廂拋下來不顧了。我們就這樣坐在車頂上,走一陣,停一陣,再走一陣,再停一陣……白天,黑夜,黎明,黃昏……一日又一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