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到了這面錦旗,我的快樂簡直難以言喻,似乎我整個人的喜悅,都被這面錦旗所包裹著,我終日拿著這面錦旗,愛不忍釋。可是,戰火蔓延過來了,學校解散了,我們全家幾度遷移,東藏西躲,我仍然隨身攜帶著我的錦旗。一天夜裡,我從熟睡中被炮火聲驚醒,我爬起床來,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邊,滿臉凝重的遙望著衡陽城──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,連黑夜的天空,都被火映成了紅色。第二天,我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亂,母親匆忙的收拾著箱籠,告訴我說,這些箱子要寄放到農家的閣樓上去,因為日本散兵已遍佈四周,所有財物,隨時可能遭遇洗劫。我望著母親收拾箱子,想起我的小錦旗──我真擔心日本人會搶走我的小錦旗。於是,我鄭重的把那面錦旗交給母親,要她幫我鎖進箱子裡去,免得被日本兵搶走。母親把錦旗收進了箱子裡,我親眼看到祖父的長工黃才余,把那幾口箱子搬到農家的閣樓上去。我很安慰,覺得我的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。因為,母親說,日本兵不會去搶農舍──農舍中除了雞鴨豬狗外,只有一些稻穀。
那夜,我睡得很甜,半夜裡,卻被母親倉皇的搖醒了。我睜眼一看,父親正手忙腳亂的給麒麟小弟穿衣服,滿屋子的人奔來奔去。我胡亂的下了床,怔忡不已。然後,我聽到了槍聲,此起彼伏,驚心動魄。我跑到窗口一看,不得了,農莊中到處都是火光。人聲、槍聲、追逐聲、雞鴨犬吠聲亂成了一團。我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,這時,嚇得完全呆住了。
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們三個孩子,匆忙的說:「噓!不要出聲音,我們要躲到山裡去!」
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躲到山裡去,但,已完全體會出周圍的緊張氣氛。於是,我們摸黑離開了居住的農家,父母扶著祖父,抱著小弟,拉著我們這對雙胞胎。大家跌跌衝衝的走入山裡。山中遍是荊棘和雜草,我們刺到了,割傷了,卻沒有人敢哭。一直摸到一個山谷裡,大家藏在巨石堆中,緊緊擁抱在一起。整夜中,我們看到火焰沖天,處處都冒著火舌,天空都染成了紅色。
慢慢的,天亮了。槍聲逐漸遠去。當黎明終於來臨,四周變得特別的安靜。然後,我們聽到黃才余的聲音,在呼喚著、找尋著我們。我們從蟄伏的地方跑了出來,黃才余找到了我們,見我們完好無恙,又驚又喜。接著,卻又哭喪著臉告訴我們:一隊日本兵連夜侵襲了農莊,他們果然沒有搶劫農舍,卻很乾脆的放了一把火,把整個農莊燒成了平地。燒掉了閣樓,燒掉了我們全部的箱籠,也燒掉了我的小錦旗。
於是,我失去了心愛的小錦旗,於是,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歡樂和喜悅──在記憶中,這是一連串苦難的開始。
第五章 在山溝裡
接下來,日軍大量的擁到了鄉間,洗劫村落。他們所過之地,殺人放火,搜刮一空。據說,日本兵最恨知識分子,凡是搜到讀書人,一概殺無赦。我們家,祖父、父親和母親都在教書,又都是積極的反日分子。平時在教室中,祖父和父母都不厭其煩的灌輸學生民族觀念,此時,想當然耳,會成為日軍殺戮的目標。事實上,那時日軍鐵蹄踐踏之處,生靈塗炭,滿目瘡痍,不論老弱婦孺,士農工商,都慘遭殺害,又豈是讀書人而已。但,讀書人,尤其是教書的,確實更難倖免!
因而,我們一家六口,祖父、父母,和我們三個孩子,有一段時間,完全隱藏在深山裡。我記憶最深的,是一條山溝。
這條山溝原來是有泉水的,現在水已經干了,我們用油布鋪在地上,露天席地而坐,已經坐了整整三天。山溝的出口處直通山下的小路,黃才余砍了許多松柏樹木,偽裝的種滿了那出口,遮住外界視線。我們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溝中,靠黃才余冒著生命危險,每天送食物來給我們吃,並報告我們外界的消息,那消息一定越來越壞,因為父母的眉頭是越皺越緊了。
我真不知頭兩日是怎麼挨過去的,只記得麒麟總是哭,總是吵肚子餓了。母親為了安撫他,把皮包裡的鑰匙鏈、髮夾、口紅套子、小梳子、小鏡子……都搬出來給他玩,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噹噹,仍然又哭又鬧。小弟才只有四歲,更是無法講道理的年齡,他愛動物,抬起頭來,他就研究松樹裡有沒有鳥窩,低下頭去,他就在草叢裡猛抓螞蚱,他惟一的好處是愛睡,一無聊就哭,哭哭就睡著了。三個孩子裡我最安靜,坐在那兒,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錦旗。
第一天,我們全家只吃了黃才余送來的兩大碗白飯,第二天,仍然只吃了兩碗白飯。第三天,長工一直沒有出現,我們飢腸轆轆,麒麟和小弟又開始哭。我聽到父親在悄聲對祖父說,他真擔心黃才余的安危。時間從清晨一直挨過去,太陽從山溝的那一邊移向山溝的這一邊,在飢渴交加之下,最安靜的我也不能安靜了,麒麟叫餓,小弟叫渴,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。一時間,我們三個孩子鬧成一團,父親喝罵著,祖父直搖頭歎氣,母親左手摟著弟弟,右手摟著我,不停口的安慰,整個山溝裡都是我們的聲音,就在此時,山溝外面,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,接著,有一個人影從我們掩護著的松柏外面閃過去。我們全嚇怔了,忘了哭,也忘了叫,瞬時間,山溝中寂然無聲,我從松樹的隙縫裡望出去,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──一個平凡的農人,腿上滴著血,一跛一跛的飛跑著逃走,然後,就是一陣日本人的呼喝聲,又一排槍聲,那農人倒了下去。我呆住了,第一次瞭解死亡是怎樣突然就能來臨的,第一次看到鮮血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體裡流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