豌豆花含淚點點頭。
於是,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裡。那是冬天,寒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,說不出有多冷。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簷下,坐在地上,她左邊挽著光宗,右邊挽著光美。把他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裡,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。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,拿了條破舊的棉被,把他們三個都蓋住,對豌豆花匆匆叮嚀:「別讓他們睡著,在這風口裡,睡著了一定生病!」
可是,光美已經抽抽噎噎的快睡著了。
於是,豌豆花只得搖著光美,低低的說:「別睡,光美,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。」
「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。\"光宗說。
「好的,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。\"豌豆花應著,心裡可一點譜都沒有,爸爸說過三隻小熊的故事,說過小紅帽的故事,說過狼外婆的故事,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……
就沒說過什麼王子殺魔鬼的故事,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,什麼睡美人,什麼白雪公主之類的。但是,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。於是,她說:「從前,有一個王子,名字叫楊光宗,他有個妹妹,名字叫楊光美……」
「他還有個姐姐,名字叫豌豆花。\"光宗聰明的接了一句。
「是的,他還有個姐姐,名字叫豌豆花……\"她應著,不知怎的,喉嚨裡就哽塞起來了,鼻子裡也酸酸的。一陣風過,小院外的一棵大樹,飄下好多落葉來,落了光美滿身滿頭,她細心的摘掉妹妹頭髮上的落葉,冷得打寒顫,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。她把弟妹們更摟緊了一點,用棉被緊裹著,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。\"那個王子很勇敢,可是,他有天迷了路,找不到家了……」
「不是,\"光宗說:「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。」
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。她擁著光宗的頭,淚珠滴在光宗的黑髮上。
那天……一直到黑夜,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裡吹冷風。前面屋裡,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的呼來喝去聲,敲打碗盤聲,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聲音。
最後,他開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,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。她在以後,才知道那種歌名叫\"平劇\",魯森堯唱的是\"秦瓊賣馬\"。
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前面屋裡終於安靜了。
玉蘭匆匆的跑出來,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裡,先在廚房中餵飽了他們。豌豆花幫著玉蘭喂妹妹,光美只是搖頭晃腦的打瞌睡,一點胃口都沒有。玉蘭焦灼的摸她的額,怕她生病。然後,給他們洗乾淨了手臉,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。
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,豌豆花仍然沒有睡,因為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傷,血液凝固在那兒。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裡,弄好了兩個小的,她折回到廚房裡來,用藥棉細心的洗滌著豌豆花的傷口,孩子咬牙忍耐著,一聲都不哼。凝固的血跡才拭去,傷口又裂開,新的血又滲出來,玉蘭很快的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。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,從嘴裡輕輕的吸口氣。玉蘭看了她一眼,不自禁的把她緊攬在懷中,眼眶濕了起來。豌豆花也緊偎著玉蘭,她輕聲的、不解的問:「媽媽,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住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為什麼呢?」
玉蘭咬咬嘴唇,想了想。
「命吧!\"她說:「這就是命!」
豌豆花不懂什麼叫\"命\"。但是,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,記得自己走進魯家,就是噩運的開始。那夜,小光美一直睡不好,一直從惡夢中驚醒,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邊,輕拍著她,學著玉蘭低唱催眠曲:「嬰仔嬰嬰困,一瞑大一寸,嬰仔嬰嬰惜,一瞑大一尺……」
第五章
豌豆花始終沒叫過魯森堯\"爸爸\"。非但她沒叫,小光宗也不肯叫。只有幼小的光美,才偶爾叫兩聲\"阿爸\"。不過,魯森堯似乎從沒在乎過這三姐弟對自己的稱謂。他看他們,就像看三隻小野狗似的。閒來無事,就把他們抓過來罵一頓、打一頓,甚至用腳又踹又踢又踩又跺的蹂躪一頓,喊他們\"小雜種\",命令他們做許多工作,包括擦鞋子,擦五金,擦桌子,擦櫃檯,甚至洗廁所……當然,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,光宗和光美畢竟太小了。
豌豆花從進魯家門,就很少稱呼魯森堯,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稱呼的時候,她會勉強喊他一聲阿伯。背地裡,光宗一直稱他為\"大壞人\"。豌豆花也不在背後罵他。從父親死後,豌豆花就隨著年齡的增長,鍛煉出一種令玉蘭驚奇的忍耐力。她忍耐了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,不論是精神上的或肉體上的。
魯森堯娶玉蘭,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飾的話一樣:「你以為我看上你那一點?又不是天仙美女,又帶著三個拖油瓶!我不過是看上你那筆撫恤金!而且,哈哈哈!\"他猥褻的笑著,即使在豌豆花面前,也不避諱,就伸手到玉蘭衣領裡去,握著她的乳房死命一捏。\"還有這個!我要個女人!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!」
對豌豆花而言,挨打挨罵都是其次,最難堪的就是這種場面。她還太小,小得不懂男女間的事。每當魯森堯對玉蘭毛手毛腳時,她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\"欺侮她「。玉蘭躲避著,臉上的表情老是那樣痛苦,因此,豌豆花也跟著痛苦。再有,就是魯森堯醉酒以後的發酒瘋。魯森堯酗酒成性,醉到十成的時候就呼呼大睡,醉到七八成的時候,他就成了個完完全全的魔鬼。
春季裡的某一天,他從下午五點多鐘就開始喝酒,七點多已經半醉,玉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,早早的就關了店門。八點多鐘玉蘭把兩個小的都洗乾淨送上床,囑咐豌豆花在臥室裡哄著他們別出來。可是,魯森堯的大吼大叫聲隔著薄薄的板壁傳了過來,尖銳的刺進豌豆花的耳鼓:「玉蘭小婊子!你給我滾過來!躲什麼躲?我又不會吃了你!\"嘶啦的一聲,顯然玉蘭的衣服又被撕開了,那些日子,玉蘭很少有一件沒被撕破的衣服,弄得玉蘭每天都在縫縫補補。\"玉蘭,又不是黃花閨女,你裝什麼蒜!過來!過……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