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失火的天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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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陣劇痛把她驟然痛醒,似乎自己已經昏迷過一段時間了。她張開嘴,仍然只能吸氣。阿土嬸用手背拍打著她的面頰,不住口的喊著:「阿亭,醒來!醒來!不可以睡著!阿亭,阿亭!」

  三個老婦人又在商量了。

  「……不能用躺的……」

  「……準備麻袋了嗎?」

  「……沙子,稻草……」

  「……弄好了嗎?就這樣……」

  「……來,把她攙起來……」

  她們要怎樣呢?她昏昏沉沉的,只是痛、痛、痛……無盡止的痛。忽然,她感到整個人被老婦人們挾持起來了,她無力掙扎,兩個老婦一邊一個挾著她的手臂,把她拖離了那張床。啊,她猛烈的抽著氣。阿土嬸又來拍打她的面頰了:「蹲下來!用力!再用力!再用力!」

  不要。她想著。這是在做什麼?她半跪半蹲,雙腿無力的垂著。然後,像有個千斤重的墜子,忽然從她體內用力往外拉扯,似乎把她的五臟六腑一起拉出了體外,她張大嘴,狂呼出聲了:「啊!……」

  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,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,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:「生了!生了!生出來了!」

  生出來了?生出來了?她的孩子?她和楊騰的孩子?被詛咒過的孩子?她勉強張開眼睛,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……

  血,殷紅的流向麻袋,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……

  血。是的,那天,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。

  那時已經在台灣住下了,戰爭被拋在過去的時光裡,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體系。不是火車裡,不是大海上。

  在結實的土地上,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。可是,青春的火焰已經燃燒,愛情沒有辦法掩人耳目。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,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,打得他頭破血流,殷紅的血從他額頭、鼻孔和嘴角湧出來,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。奶媽哭泣著在一邊狂喊:「不要打他!殺了我吧!殺了我吧!」

  楊騰倒下去,又掙扎著站起來,挺立在那兒。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,她掙脫了母親和姨娘們的手臂,直撲向楊騰,哭著大叫:「打死了他,我也跟著死!」

  「你不要臉!\"父親怒吼,一棍打向她肩上,楊騰大驚,用手臂死命護住她。那一棍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。楊騰對她大喊著:「別管我!你走開!走開!走開!」

  「不!不!不!\"她死纏住他。讓父親的棍子連她一起打進去。父親暴怒如狂:「楊騰!你給我滾出去!滾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!否則我會宰了你!」

  「我走!\"楊騰挺立著說:「我馬上就走!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!我要走到一個地方,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!我走!我馬上就走!」

  「楊騰,不行……\"她哭喊著:「你走,我和你一起走!不管到什麼地方!我和你一起走!」

  「曼亭!\"父親怒吼:「你要跟他走,你就跟他一起滾!滾到地獄裡去!我詛咒你!下賤卑鄙的東西!你如果跟他一起滾,你們都不得好死!你們生下的孩子,也永世不得超生……」

  「不要再說了!\"母親尖叫起來:「曼亭,如果你敢跟他走,你就是殺了我了!」

  奶媽走過來,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:「小姐,我的好小姐,你就放了他吧!讓他一個人走!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,大的是阿騰,小的叫阿勇。你知道嗎,小姐?因為我來你家餵你奶,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,結果,阿勇死了,阿騰的爹變了心,另娶了。我什麼都沒有了,只有阿騰,你讓他走吧!小姐,阿騰配不上你,你是念過書的大家小姐,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!你跟了他,也不會幸福!」「奶媽,奶媽!\"曼亭哭著,也對奶媽直挺挺跪下去了。

  「我跟你說,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,現在我知道了!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,我們許家欠你一條命,我這條命,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!你別再說,別再說了!是我自願的!是我甘願的!受苦受難受詛咒,都是我甘願的!」

  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,聽到這裡,他閉上眼睛,淚珠和著額上的血,沿頰滾落。他用手摸索著曼亭的頭髮,啞聲說:「你好傻!你好傻!你好傻!」

  「滾!\"父親狂叫:「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著噁心,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,少了你一個根本不算什麼!你給我馬上滾!」

  「不要!\"母親也跪下了,對父親跪下了。\"你饒了她吧!她才十九歲,不懂事呀!」

  於是,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,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。那天,是一九五○年的夏天,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裡,就這樣黑壓壓的跪了一院子的人。

  「……咕哇,哇,咕哇……咕哇……」

 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。三位老婦人還在床邊忙著,她已經躺回床上了,汗水仍然在流著,滲入身下的草蓆裡。頭髮依舊濕答答,渾身上下,依然分不出哪兒在痛。但是,孩子在哭呢!咕哇,咕哇,咕哇……多麼動人的哭聲,這是生命呢!是由她和楊騰製造的生命呢!她轉側著頭,呻吟著低語:「孩子……孩子……」

  阿婆走近她面前,摸摸她的額,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,用帶著歉意的語氣說:「是個女孩子呢!不要緊,頭胎生女兒,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!」

  女孩子?她的心思飄浮著。楊騰會失望了,奶媽泉下有知,也會失望了,楊家還等著傳宗接代呢!她對門口望去,楊騰似乎衝進來好多次,都被推出去了。現在,楊騰又衝進來了,他直撲到她的床前,兩眼發直,眼中佈滿了紅絲,面色緊張而蒼白,他伸手摸她的手,她的面頰,她的下巴,嘴裡急促的問:「你好嗎?你還好嗎?你怎樣了?你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!你能說話嗎?你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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