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白顏色的。」
「要命!\"秦非喊:「潔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,你說漂亮是什麼意思?」
「那衣服上有好多花邊呀,裙子上也有花邊呀……」
「聽我說!\"寶鵑插嘴:「是拍照穿的那件,拍\'潔舲\'那張照片穿的那件!我剛剛去檢查過她的衣櫥,確定是那件!你們看,現在是下午兩點,她中午一點鐘出去,如果只到街頭走走,為什麼要穿上自己最心愛又最正式的衣裳?她平常都穿件白襯衫白牛仔褲出去,那件衣裳,長裙拖地,只有赴宴會才用得著。」
「或著拍照片!\"牧原說:「她會去拍照嗎?」
「你不要傻了!\"秦非對他吼:「她拍照幹什麼?再出版一本專輯嗎?」
「中中,\"寶鵑又抓住了中中。\"潔舲阿姨出去的時候,有沒有說什麼?」
「有啊!\"中中感染到空氣中的緊張,他也不笑了。\"我要潔舲阿姨帶我一起出去,她說:\'中中,這次不能帶你了!\'我說要她帶玩具回來給我。她想了想說:\'我會帶一朵火花回來給你!\'」
「什麼?\"牧原問:「火花?」
「是啊!\"中中挑著眉。\"上次菜市場不是也有人在賣嗎?一根棍子,上面會嘶嘶嘶的響,一直冒著火花,有藍的、紅的、綠的……好漂亮啊!我要張嫂買給我,張嫂就是不肯。」
「是手裡拿的\'焰火\'啦!\"張嫂說。\"不過,我不懂大家為什麼那麼著急啊,潔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!散散步就會回來!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,潔舲小姐穿什麼反正都漂亮!」
「寶鵑,\"秦非說:「你查過她的房間嗎?有沒有留條什麼的!」
「沒看到!\"寶鵑說:「不過,不妨再查一遍!」
秦非奔進潔舲的房間,房間整整齊齊,連床都鋪好了。他在枕頭底下、床單下面看了一遍,什麼都沒有。衝到書桌前,他看著書桌,乾乾淨淨的,拉開抽屜,筆墨、稿紙、小說大綱……也都整齊的放著……看不出絲毫零亂。是的,可能只是大驚小怪,可能她出去散散步,可能她在下一分鐘就會走進家門……他想著,看到牧原一臉憔悴、焦灼、懊惱,與悔恨,他反而不忍起來:「別急,牧原,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,或者她不服氣想再找你談談清楚……\"他咬咬牙,潔舲太傲了,這可能性實在不很大。但,牧原已經整個臉都發起亮來。他拍著膝蓋說:「對呀!怎麼那麼傻!」
他衝到電話機旁邊,立刻撥回家,才問了兩句,就頹然的掛斷了電話,說:「沒有。她沒有去過!」
秦非徒勞的瞪著室內的一件一物,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說上,他曾和潔舲討論過的小說……芥川龍之介。打開來,他立刻看到潔齡用紅筆細心勾劃出來的幾句:「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。他環顧人生,沒有什麼所欲獲得的東西,唯有這紫色的火花……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,就是拿生命交換,他也想把它抓住!」
秦非\"砰\"然一聲把書闔攏,眼色慘淡。是了,火花。她所謂的火花。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,那一剎那的美!對她而言,這一剎那的美已經得到又失去了,以後的生命不會再美了。這一瞬間,他想起了潔舲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:「生時麗似夏花,死時美如秋葉\",\"生而何歡,死而何懼\",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夫的全集,一本本翻過去,有一頁稿飄了下來,上面是潔舲的手抄稿,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:「精神被輕視,肉體被侮蔑。歡樂易逝去,喜悅變了質,淫蕩非我願,純潔何所覓?易感的心早已磨鈍,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。」
這首詩的後面,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:「當美麗不再美麗,當詩意不再詩意,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,當未來只剩下醜陋空虛,那就只有……安詳的沉沉睡去。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歎息,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,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,讓一切靜止、靜止、靜止。結束悲劇才是永恆的美麗!潔舲寫於一九七六年春\"秦非閉了閒眼睛,把紙條塞進牧原手中。他心裡已經雪亮雪亮,完全明白了。潔舲的預感,一向強烈,一九七六年春,幾個月前的事了!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,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退路!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,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,一種淒涼悲壯的美!如果她有朝一日,面臨到今天的局面,逃不掉生命加諸於她的各種\"無奈\",而讓所有\"重建\"的美麗都又化為醜陋。她會結束自己,他會去追尋那\"永恆的美麗\"!世界上只有一種\"美麗\"是\"永恆\"的,那就是在\"風采消失前\"的\"死亡\"。秦非呆怔了幾秒鐘,什麼都不必懷疑了!潔舲連他會到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中來找她,都已經事先料到了!他回頭去看牧原,後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,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、絕望、和恐懼!他也懂了!
他終於也瞭解潔舲了!只是,恐怕他已經瞭解得太晚太晚了!
「寶鵑!\"秦非沙啞的喊了出來:「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單,雖然是大海撈針、總比不撈好!張嫂,去報警!再有,醫院……醫院……\"他抓住了寶鵑:「寶鵑,如果她安心想死,她會採取什麼方法?」
「靜……靜……\"寶鵑的牙齒打著戰。\"靜派注射!」
是的,靜脈注射!她早就學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!秦非放開寶鵑,衝到隔壁的配藥間去。好半晌,他出來了,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。
「寶鵑,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?\"他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