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是你的問題,是我的問題。」我說,試著要讓他瞭解我的困難和心態。「這些年來,我的故事常結束在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階段。事實上,人類的故事,並不是『終成眷屬』就結束了。可能,在『終成眷屬』之後才開始。男女間從相遇,到相愛,到結婚,可能只有短短數年。而婚後的男女,要共同走一條漫漫長路,長達數十年。這數十年間,多少的風浪會產生,多少的故事會產生。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白頭偕老,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勞燕分飛。但是,故事寫到終成眷屬就結束,是結束在一個最美好的階段。」我凝視他。「你懂嗎?」
他搖搖頭。「不太懂。」「你和鴕鴕的故事……」我繼續說:「很讓我感動,在目前這個時代,還有一對年輕人,愛得如此轟轟烈烈,我真的很感動。只是,我很怕寫悲劇,我很怕寫死亡,因為所有悲劇中,只有死亡是不能彌補的!你們這故事,讓我最難過的,是——」我很強調的說:「它結束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!」
他抬眼看我,眼中忽然充滿了光彩,他用很有力的語氣,很熱烈的說:「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,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!認識鴕鴕,愛上鴕鴕,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,可是,我終身不悔!」我愕然的看他,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。
「好!我會試試看!」我終於說:「不管怎樣,這故事很感動我,太感動我!我想,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。可是……」我沉吟了一下。「為什麼要寫下來?為什麼你自己不寫?」
「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,能寫出一個字來嗎?」他反問我,注視著我。「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?」
「是的。」「她一直想寫一本書,寫生命,寫木棉花。現在,她什麼都不能寫了,而木棉花年年依舊。我只想請你,為我,為鴕鴕,寫一點什麼,像木棉花。」
「木棉花。」我沉吟著。「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。很高很大的。」「我看到了。」「然而,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?」
「鴕鴕說它有生命力。我覺得,那麼艷麗的花,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,有一種淒涼的美,悲壯的美。」
是嗎?我沉思著,走到窗前,我拉開窗簾,夜色裡,三棵木棉樹聳立著,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,滿樹茂密的葉子,搖曳著。在街燈的照射下,每枝每葉,都似乎無比青翠,無比旺盛。「木棉花是很奇怪的,它先開花,等花朵都凋謝了,新葉就冒出來了。」我看著那三棵樹,思索著。「你的鴕鴕,或者也是朵木棉花,凋謝之後,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。因為木棉樹的葉子,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,一樹的青翠,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!」他看著我,懷疑的。「是嗎?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,即使她那麼聰明,那麼有才華,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!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!她就是這樣,凋謝了就沒有了。」
「是嗎?」我看他,反問著。「看樣子,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?好吧,讓我們來試試看,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,那怕是幾片葉子!」他看著我,非常真摯,非常誠懇,而且,他平靜了下來。
「謝謝你!」他說。他告辭的時候,天色已有些濛濛亮了,我送他到門口,看著他孤獨的影子,忍不住問了句:
「以後預備做些什麼?」
「以後?」他歪著頭想了想,忽然微笑了起來,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。「等我有能力的時候,總有那麼一天,我會去巴黎,去香榭大道,去羅浮宮,去拉丁區……然後,我會說:鴕鴕,我終於帶你來了!」他走了。走得居然很瀟灑。
我在花園裡還站了一會兒,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,我機械化的走過去,摘掉那謝掉的花朵,心中朦朧湧上的,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:
「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,
無奈朝來寒雨,晚來風,
胭脂淚,相留醉,幾時重?
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。」
我的眼眶又濕了。人生就是這樣的。怎怪我一直重複著類似的故事?前人的哀痛與無奈,在現代的今天,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著?豈不是?
我走回屋裡,讓一屋子的溫暖來包圍我,人,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著,一定,一定,一定。—全書完—
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
完稿於台北可園
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於台北可園
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後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
後記
韓青在七月三十一日來訪以後,我就知道,我一定會寫這個故事了。或者,我也該讓這故事在我記憶中藏上三年五載,再來提筆。但,我竟連一日的耽擱都沒有,就在八月一日晚間,立刻提筆寫起「匆匆,太匆匆」來。對我自己而言,這幾乎是一項「奇跡」。我一向不肯很快的寫「聽來的故事」,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它,來吸收它,來回味它,直到我確認它能感動我,說服我,也確認它本身有力量能支持我從頭一個字,寫到最後一個字,我才會開始去寫它。
不知道是什麼力量,是韓青的懇切,是鴕鴕在冥冥中協助,我居然這麼快,這麼毫不猶豫的提筆,而且,立刻,就把整個自我都投進去了。八月,天氣正熱,埋首書桌一小時又一小時,並不是很「享福」的事。可是,就和往常一樣,我感動在我筆下的人物裡,我感功在鴕鴕和韓青的熱情裡,我感動在他們相遇、相知、相愛的各種小節中,於是,我又忘記了自我。我在本書的「楔子」和「尾聲」中,都已詳細交代過本書的故事提供者,和資料來源。在這兒,我就不再贅述什麼。我想,讀者也不會再追問這故事的真實性。不過,我早就說過一句話,不論多麼真實的故事,經過我重新整理,編輯,去蕪存菁以後,故事的寫實性或多或少要打相當大的折扣。畢竟,我並不在寫「傳記」,我只寫一個「故事」,故事中令我感動的地方,我會強調的去描述,故事中有我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,我就會把它刪除掉。因而,不論多麼真實的小說,經過作者再寫出來,總會與事實仍有段距離。不過,本書中所有引用的書信、日記、小詩、小箋……都出於鴕鴕和韓青的手筆,故事的進展,他完全依照他們的資料記載去進行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