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怎麼了?」他問。「不渴嗎?」
「不,」她輕哼著。「問一個問題,你別生氣。」
「好。你問。」「這杯水裡面——」她細聲細氣的說:「有沒有放迷幻藥什麼的?」他瞪著她。生氣了。她把他想成什麼樣的人了?會有那麼卑鄙嗎?怪不得從不肯跟他回家呢。他什麼話都沒說,只是搶過那杯水來,仰著頭一飲而盡。
「啊!」她輕呼著:「說好了不生氣的!」
「沒生氣。」他簡短的說。坐在床沿上,他打開她的英文課本,拿起字典,幫她查起英文生字來,一面查,一面頭也不抬的說:「你去聽唱片吧,有你最喜歡的披頭,有奧麗薇亞紐頓莊,有好多歌星的歌。」
她偷眼看他。他很嚴肅的樣子,低著頭,不苟言笑,只是不停的翻字典。她有些心慌慌,從沒看過他這樣。呆呆的坐在那兒,她一個勁兒的用手指繞頭髮,半天,才說了幾句話,很坦白的幾句話。「很多同學都在談,你們住在外面的這些男生,都有些鬼花樣。而且……而且……你的名譽也不是很好。有人警告我,叫我離開你遠一點。」他從字典上抬起頭來了,正色的看著她:
「我知道我的名譽並不很好,我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麼事,我交過好多女朋友。但是,我不需要用什麼迷幻藥,如果我真要某個女孩子,我想,我的本身比迷幻藥好。」
她瞪著他,迷惑的。「看著我!」他說,忽然把手蓋在她那緊張兮兮的手上,握緊了她。「我可能永遠只是個小人物,但是,我有很豐富的學識,有很高的智慧,有很好的涵養,有第一流的口才……像我這樣一個人,會需要用卑鄙的手腕來達到什麼目的嗎?」
「噢!」她輕呼著。「你憑什麼如此自負?」
「我培養了二十年,才有這一個自負,你認為我該放棄嗎?」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。
「他們說你狂妄,我現在才明白你有多狂妄!奇怪,在我前面那些女孩呢?她們都不能在你心裡刻上痕跡嗎?都不能佔據你的靈魂嗎?還是——你從沒有真正想要過她們?想奉獻過你自己?」他不答,只是靜靜的凝視她。半晌,他才說:
「你要我怎麼回答?過去的一切不見得很美很美。你要我細說從頭,來剖析我自己嗎?來招供一切嗎?如果你要聽,我會說,很詳細很詳細的說……」
「哦,不不。」她慌張的阻止。「你不必說。」
「因為你還不準備接受我!」他敏銳的接口。「好,那麼,我就不說,反正,那些事情也……」
「不算什麼!」她衝口而出的接了一句,只因為這「不算什麼」是他的口頭語,他總愛說這個不算什麼,那個不算什麼。她一說出口,他就怔住了。然後,他瞪她,然後,她瞪他,然後,他們就一塊兒笑起來了。
笑是多麼容易拉攏人與人間的距離,笑是多麼會消解誤會。笑是多麼甜甜蜜蜜、溫溫暖暖的東西呀,他們間的緊張沒有了,他們間的暗流沒有了,他們間的尷尬沒有了。但是,當她悄悄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去的時候,他才知道,他絕不能對她孟浪,正像方克梅說的,她是個保守的、矜持的、乖女孩。他有一絲絲受傷,接受我吧!他心裡喊著。可是,他卻又有點矛盾的欣賞和欽佩感,她連握握手都矜持,一個乖女孩,一個那麼優秀,那麼活潑,那麼有深度,那麼調皮,卻那麼潔身自愛的女孩!如果以前從沒有男孩沾惹過她,那麼,他更該尊敬她。越是難得到的越是可貴。他生命中所有的女孩都化為虛無……只有眼前這一個:溫柔的笑著,恬然的笑著,安詳的笑著,笑得那麼誘人那麼可愛,卻不許他輕率的輕輕一觸。他歎口氣,挺直背脊,打開書本,正襟危坐,繼續幫她查英文生字。「去去去!」他輕叱著:「去聽你的音樂去!」
「好!」她喜悅的應著,跑去開唱機,翻唱片,一會兒,他就聽到她最喜愛的那支AllKinds of Every-thing在唱起來了。他拋開字典,傾聽那歌詞,拿起一張紙,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歌聲,翻譯那歌詞:
「雪花和水仙花飄落,
蝴蝶和蜜蜂飛舞,帆船、漁夫和海上一切事物,
許願井、婚禮的鐘聲,
以及那早晨的清露,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海鷗,飛機,天上的雲和霧
風聲的輕歎,風聲的低呼,
城市的霓虹,藍色的天空,
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夏天,冬天,春花和秋樹,
星期一,星期二都為你停駐,
一支支舞曲,一句句低訴,
陽光和假期,都為你停駐,
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夏天,冬天,春花和秋樹,
山河可變,海水可枯,
日月可移,此情不變,
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!」
哦,美好的時光!美好的青春,美好的萬事萬物!就有那麼一段日子,他們每天下午窩在水源路的小屋裡,她聽唱片,他查字典,卻始終保持著那麼純那麼純的感情,他只敢握握她的手,深怕進一步就成了冒犯。直到有一天,他正查著字典,她彎腰來看他所寫的字,她的頭髮拂上了他的鼻尖,癢癢的。他伸手去拂開那些髮絲,卻意外的發現,在她那小小的耳垂上,有一個凸出來的小疙瘩,像顆停在花瓣上的小露珠。他驚奇的問:「你耳朵上面是個什麼?」
「噢!」她笑了,伸手摸著那露珠。「我生下來就有這麼個小東西,湖北話,叫這種東西是鴕鴕,所有圓圓的鼓出來的東西都叫鴕鴕,所以,我小時候,祖父祖母都叫我鴕鴕。」
「鴕鴕?」他幾乎是虔誠的看著她,虔誠的重複著這兩個音。「怎麼寫?」「隨你怎麼寫,鴕,一個發音而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