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又笑起來了。今晚她很愛笑,自從離開徐宅,她就一直好脾氣的笑著,他說什麼她都笑,而且笑個不停。這時,她又這樣笑起來,那笑容在唇邊,像個漣漪般漾開,漾開,漾開……。他死盯著她。盯著那在街燈下,顯得有些朦朧的面頰,盯著那烏黑如點漆的眸子,盯著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膚,盯著那小巧紅潤的嘴唇,盯著那笑容——如沐浴在春風中的花朵,正緩緩展開花瓣,懶洋洋的展開花瓣,醉醺醺的展開花瓣……
「要命!」他再低聲詛咒,聲音在喉頭中蠕動。
「要命!」他再說了句,聲音依然卡在喉嚨裡。
「要命!」他說出第三句,然後,他驀然間就俯下頭去,把自己炙熱、迫切、乾燥的嘴唇,緊壓在她那朵笑容上。他的胳膊情不自禁的挽住她的身子,把她緊緊緊緊的擁進懷中。他的手強而有力的扶住她的頭。她不能呼吸,不能思想,不能移動,不能抗拒……只感到一股強大的熱力,像電擊般通過她的全身,帶來一種近乎麻痺的觸電感。然後,她覺得他是在吻她了。那麼強烈而炙熱的吻,燒燙了她全身每個細胞,燒熱了她的面頰,燒熱了她的心胸,燒熱她所有的意志和情緒。她的心狂跳著,跳得那麼猛烈,那麼希奇,那麼古怪……從沒感覺過這種感覺,從沒經歷過這種經歷……以前的一些經驗,從七四七那兒來的經驗,全在此刻化為虛無。
終於,他抬起頭來了。
他們彼此互相注視著,她不再笑了,只是深深切切的注視著他。他們就這樣互相注視著,好像已經等待了一百年,一千年,一萬年,一億年……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,她和他早就存在著,只等待著此時此刻才相遇、相聚、相識而相知。
過了好一刻,他才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,雙手放開了她,他坐正身子,再次的發動那汽車。她靠在座墊裡,凝視著他的半側面,微凸的眉峰,微凹的眼睛,挺直的鼻樑,和那「性格」的嘴。唉唉!她心中讚歎著:發生了什麼?發生了什麼?但是,她那醉醺醺、軟綿綿的意識,並不真正想得到什麼答案。車子開始順利的、不受干擾的向前駛去了。一路上,兩人都安靜了,兩人都很久沒說話。他搖下車窗,讓車窗外那涼爽的夜風吹進來。夜風中,帶著涼涼的、泥土的氣息,清清爽爽的,有些花香,有些樹香,有些草香。她振作了一下,勉強提起精神,去注意窗外的景致了。這才發現,他們已遠離市區,車子正蜿蜒著爬上一條修建得非常寬大的山路,高高的往山頂爬去。她坐高了一些,望著車窗外面。
「那兒有一片竹林。」她說:「路邊有很多竹林。」
「我喜歡竹子。」他接口,很真摯的。
「哦?」「我喜歡竹子那種遺世獨立的風韻,喜歡它亭勻清幽的雅致,喜歡它堅立不拔的高傲,還喜歡它脫俗飄逸的瀟灑。它不像任何花朵那麼濃艷誘人,卻終歲長青。」他停了停,眼光直視著外面的道路,沉吟著說:「我知道為什麼被你吸引了,你就像一枝竹子。」「噢!」她輕噓著,不經考慮的衝口而出。「那麼,林雨雁像什麼?」他皺了皺眉峰,雙手穩定的握著方向盤,轉了一個彎,車子繼續向上駛。他的眉峰放開了,聲調是平穩而清晰的。
「她像枝蘆葦。」「哦?」「不見得名貴,不見得香甜。可是,它楚楚動人,風姿搖曳,雅潔細緻,有種讓人我見猶憐的感覺。」
她掐著手指頭數了數。
「你幹什麼?」他問。「數一數你用了多少個成語。什麼楚楚動人,我見猶憐的。你很會用成語,你應該學文學而不學電腦。像你這種人會去學電腦實在是古里古怪的。或者,你既不該學文學,也不該學電腦,你該學植物。」他看她一眼,不語。「你瞧,你研究蘆葦,你研究竹子,還研究過其他植物嗎?像楓樹?像梧桐?像鳳凰木?像冬青?像七葉木?像萬年青?像金急雨……」輪到他笑了。笑容在他眉間,笑容在他眼底,笑容在他唇邊。笑容使他的臉孔生動而富朝氣。
「我不學植物,我看你倒該學植物,最起碼,你知道的植物名稱不少。什麼七葉木,金急雨,我一輩子都沒聽說過。」
「七葉木,一年四季都是綠的,每一根新芽,都會長成七片散開像花瓣似的葉子。它的干子很挺。樹葉一層一層的很有韻味。」「七葉木?嗯?不可能是六片葉子?或是八片葉子?為什麼是七片?」他有些好奇。
「不知道。它生來就是七片葉子,注定是七片!上帝要它生成七片,它就是七片!不能六片也不能八片!很奇怪,是不是?」他怔了怔,笑容淡了,眼裡掠過了一抹深思。
「是,很奇怪。反正不能和上帝去打交道,不能向上帝要求做八片木,如果你生來就是七片木的話。」
她想了想,微笑著。「你有宗教信仰嗎?你信神嗎?」
「不。」他很快的回答。「我不信。」
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每個宗教有每個宗教的神,基督教、佛教、喇嘛教、回教,甚至希臘的太陽神和各種神,中國人相信的土地菩薩和玉皇大帝……神太多了。如果每個人相信的神都存在著,那麼天上的神可能比地上的人還要多。可是,這麼多神,這麼這麼多神,居然管不好人間的愛和恨,生和死?不。我不相信神。」他的目光忽然深沉了,面容嚴肅了,笑容隱沒了,他又陰鬱起來,莫名其妙的陰鬱起來。「有一次,我曾經仰望天空,問眾神何在?沒有人回答我,四面是一片沉寂。那麼多神,為什麼眾神默默?你們都到那裡去了?都到那裡去了?為什麼眾神默默?」他的語氣,激烈得奇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