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男士為她倒滿了杯子,也禮貌的笑了笑。一面,他為她拿了一湯匙的松子,和兩個蝦球。
「吃一點吧!」他說,好像他是主人。「結婚酒席很難吃飽。何況,不吃白不吃。」「謝謝,我自己來。」她慌忙說。新奇的看他一眼,對於他那句「不吃白不吃」倒很有同感,既來之,則吃之!她對滿桌掃了一眼,沒有一個熟人,不吃白不吃!她為自己拿了每樣菜。轉過頭,她看他,搭訕著想問他要吃什麼,這才發現,他雖然叫她「不吃白不吃」,他自己的盤子裡卻空空如也。而且,他現在既不提筷子,也不倒飲料,反而慢騰騰的點燃了一支煙,深抽了口煙,他的眼光不再看她,也不看桌面,卻直勾勾的、出神的望起前方來。煙霧從他鼻孔中裊裊噴出,立即繚繞瀰漫開來。他眼神中有某種專注的神采,使她不得不跟蹤他的視線看去。立刻,她微微一震,原來,新郎新娘已換了服裝,從休息室裡走出來了。
賓客們有一陣騷動,碗筷叮噹聲搭配著掌聲。裴雪珂看著新娘,她換了件水紅色長旗袍,胸前繡著一對銀雁,下擺上繡著一叢銀色蘆葦,好設計!裴雪珂幾乎想喝采,怎麼想得出來,林雨雁!她把自己的名字暗藏在旗袍中,又包含了「比翼雙飛」的意義,而且,那水紅色緞子配著銀絲線,說不出來的雅致,說不出來的脫俗!再加上,雨雁那頎長的身材,不盈一握的腰肢,窄窄的肩,和那披垂著的如雲長髮……天!她真美!她的臉龐也美得脫俗,不像一般新娘濃妝艷抹,她的妝很淡很淡。越是淡,越顯出她的青春,越是淡,越顯出她的嬌嫩。她看起來那麼年輕,似乎只有十六歲。雖然,裴雪珂知道林雨雁和她是同年生的;今年二十歲。
她很費力才把眼光從雨雁身上移到新郎身上,在林雨雁那清純靈秀的美麗之下,新郎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出色之處。除了他那份醉死人的溫柔。他是酒!他是杯又醇又夠味的酒!他渾身都散發著那種酒的力量。酒。裴雪珂苦澀的想著,酒的力量很神奇,從遠古到今天,歷史的記載上都有酒。酒讓人醉,酒讓人迷,酒讓人喜歡,從古至今,由中而外。酒的力量超越時空,無遠弗屆。
那對新人姍姍然走過走道,走向遠處的首席上去了。裴雪珂終於收回了視線,心裡酸酸的,亂亂的。她勉強的集中精神,想起隔壁那位男士來了。回過頭,她想說什麼,卻驀然發現,他面前的碟子裡依然空無一物,而他那深沉的目光,依舊幽幽邈邈的追隨著那對新人,沉落在遠方的紅燭之下。他抽著煙,不停的抽著,把煙霧擴散得滿桌都是。他那濃眉底下,專注的眼神裡盛載了令人驚奇的寥落。噢!裴雪珂由心底震動。一屋子高高興興參加婚禮的人,怎麼唯獨你寂寞?
冷盤撤下,熱炒上場。
熱炒撤下,魚翅上場。
魚翅撤下,烤鴨上場。
裴雪珂不再研究新郎新娘,她看著隔壁的陌生人。當烤鴨再被拿下去,換上糖醋黃魚的時候,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:
「你真預備抽一肚子煙回去?把雞鴨魚肉都放掉?」
他收回了目光。好不容易,他看到她了。
「別說我,」他哼了一聲。「你也沒吃!」
真的。他提醒了她。她盤子裡依然只有那幾樣菜,而且都原封未動。她看看盤子,看看他。看看他再看看盤子,心裡有點迷惑,有點驚奇,有點混亂。
「你姓什麼?」他忽然問,靠在牆上,伸長了腿,又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。「你是男方的客人,還是女方的客人?」
「我姓裴,」她爽快的回答,盯著他。「我是男方的客人,你呢?」「女方的。」他答得很簡短。
「嗯。」她喝了一口可樂,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餓,只是口乾,想喝水。空氣太壞,何況,有人拚命抽煙,想製造空氣污染!「新娘很漂亮。」她輕聲說。
「不僅僅是漂亮,」他說,一縷細細的煙霧從他嘴中噓出來,慢騰騰,輕柔柔,若有若無的從人頭上掠過去,飄散了。「她很有氣質,很純潔,很細緻,很脫俗,……只是,她追求的,仍然是世俗的,最平凡的東西!」
「呃,」她怔了怔,有些發愣,她瞪著眼前這男人,老天,這男人的眼光多深邃,多幽暗,多含蓄,又多鎮定,在這麼多賓客間,他身上怎會有種「遺世獨立」的、超越一切的「東西」?這「東西」是什麼?何以名之?「高貴」?是「高貴」嗎?她不能肯定。唯一肯定的,是他有那麼種說不出來的吸引人的地方,與眾不同的地方。「怎麼說?」她追問。不由自主的盯著他那帶著抹沉思意味的眼睛。「怎麼說?什麼是最世俗和最平凡的?」「婚姻,」他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,眼光從一對新人身上掠到大廳之中,很快就掃過了滿堂賓客。「你看看今天的來賓吧!看看這些人!大家彼此不認識,只為了兩個傻瓜要把自己拴在一起,我們就跑來喝喜酒!喜酒!哼!」他從鼻孔中不滿的輕哼著。「天下沒有比婚姻更無聊的遊戲!喜酒,它不一定是個喜劇的結束,很可能是個悲劇的開始!」
「噢!」她有些震動,同時,也有股憤怒與不平從胸中直接的湧出來。她代徐遠航和林雨雁生氣,怎麼會請了這樣一位在婚禮上大放厥詞,說各種「不吉利」的言語,目中無人而又魯莽的傢伙?「你如果討厭婚禮,你就不必來參加!犯不著去咒別人!」「哦!」他啞然,神色一正,眼光立刻從大廳中收回,集中到她臉上來了。一時間,他的眼神和面容都變得相當嚴肅,相當正經了。他注視她,再一次,他在狠狠的,仔細的,毫無忌憚,也毫不掩飾的研判她。她覺得自己臉孔上所有的優點缺點,以及情緒上所有的矛盾紊亂……都無法在他的眼光下遁形了。「我並不要詛咒任何人!」他坦直的、認真的說:「我只在討論婚姻的本身。你太年輕,你還不懂得人生的複雜,你知道……新郎並不是第一次結婚,你是男方客人,當然知道!」「嗯!」她哼著。「怎樣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