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睡一睡吧,雪珂。明天醒來,你就會覺得舒服一些。反正,每個人的一生,都會經歷一些事。這些事,不管當時多麼嚴重,終究會變成過去。」
昨日之燈。她想。萬千燈海中的一盞昨日之燈。
她撫平枕頭,想睡了,反正,今天不能再想了,反正,今天即將過去……突然間,床頭的電話鈴響了起來。
她瞪著電話機,幾點鐘了?不知道。是誰打來的,不知道。她抬眼看母親,於是,裴書盈拿起了電話。
「那一位?」裴書盈問,看手錶,凌晨一時二十五分。
「我是葉剛。我想跟雪珂說話!」
果然是他!愛情的遊戲裡,電話總扮演一個角色。她抬眼去看雪珂。雪珂滿臉的苦惱,滿眼睛的迷失,滿身心的嬌弱與無助。她哀求似的看著母親,知道是他打來的,不知道該不該接,不知道要不要接!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來?不知道,不知道,不知道,什麼都不知道!
裴書盈深切的看著雪珂,重新對著聽筒。
「對不起,」她冷淡而柔和的說:「我是她母親,她已經睡了,有什麼事,明天再打來吧!」
她想掛電話,對方立刻急切的接口:
「不,她沒有睡。她的窗子還亮著燈光,她沒睡。伯母,轉告她,我在三分鐘之內來看她!」
「喀喇」一聲,電話掛斷了。裴書盈驚愕的握著聽筒,驚愕的轉頭看雪珂,驚愕的說:
「他說三分鐘之內要過來。這是怎麼回事?他知道你沒睡,他看到燈光……」老天,他就在樓下,他又是從樓下打來的!何必?何必?何苦?何苦?已經把她趕出門了,已經對她吼過叫過了,已經說出最殘忍的話了,何必再見?何苦再見?她用雙手抱住頭,她的頭又暈了,又痛了,碎成粉的心居然也會痛,每一粒灰都痛,千千萬萬種痛楚,千千萬萬種恨意……門鈴急響,她衝口急嚷:「不見他,發誓不見他!」
裴書盈慌忙走出臥房,關上房門。再穿過客廳,去打開了大門。葉剛挺立在門外。這是裴書盈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,高大的個子,濃黑的頭髮,一對如此深邃,如此銳利的眼光,這對眼睛成了他全身的重點,這對眼睛不是海,不是森林,不是夜,不是日出……雪珂錯了。這對眼睛是火,這個人也是火,一團燃燒著的火,帶著所有火的特質!光亮、灼熱、強烈,而具有摧毀力。「伯母,」葉剛開了口,聲音堅決而沙啞。「我來看雪珂!」
「她已經睡了……」他推開房門,擠進了屋裡,返身關上房門,他注視著裴書盈,低聲說:「原諒我這麼沒禮貌,原諒我深夜來訪,原諒我沒給你一個好印象。我現在要見雪珂,不見她,我不會走!」
裴書盈又驚訝又愕然。但,在這一瞬間,她瞭解雪珂為什麼會為這個男人著迷了。他那麼堅定,那麼倔強,那麼穩穩的站著像一座鐵山。而他的眼睛,老天!這對眼睛裡充滿了燃燒的火焰,他是火,可以燃燒任何東西,可以摧毀任何東西。她簡直有些怕他了,退後一步,她勉強的,掙扎著說:
「她——不想見你!」他抬起眼睛,望著雪珂的房門口。裴書盈本能的攔到那門口去,急促的說:「不行,你不能進去!她剛剛才好了一點,她回家的時候,簡直像個死人……」「我知道。」他短促的說:「我跟著她,走了大半個台北市。」
「哦?」裴書盈愣住了,她自己都不知道,雪珂曾經走過大半個台北市。就在她發愣的時候,「豁啦」一聲,房門開了。那個「發誓不見他」的雪珂,正扶著門框站在那兒,她穿著件白衣服,顫巍巍虛飄飄的站在那兒,似乎用根手指頭一戳,就會倒下去。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,頭髮散亂的披垂在胸前。她望著葉剛,兩眼直勾勾的,一瞬也不瞬。
「你來幹什麼?」她問。
他一看到她,像受了傳染一樣,臉上的血色立刻也沒有了。他和她一樣蒼白,他盯著她,往前邁了兩步。裴書盈退開了,她驚悸而困惑的退得遠遠的,她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在幹什麼,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玩一種什麼遊戲?只慌亂的體會到:這個葉剛並不單純,這個葉剛不是可以用道德的尺來衡量是好與壞的人。這個葉剛是奇異的;是難解的。但是,她那母性的胸懷裡,有某種軟弱的東西在悸動。這個葉剛,簡直是迷人的!「雪珂,」葉剛開了口,他伸出手去,似乎想去扶她,因為雪珂那樣搖搖欲墜。雪珂的肩膀本能的、抗拒的晃動了一下,他立刻把手收回來,垂在身邊。「我來道歉。我瘋了,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。」他很困難的說,好像他一生沒說過「道歉」兩個字。「你不必!」她簡短的說。「那麼,我來告訴你一句話!」他更加困難的說,臉色更白了,聲音裡迸裂著痛楚。
「什麼話?」「我要你。」他掙扎著,苦惱的吐出這三個字,像表演特技的人從嘴裡吐出三根鐵釘,每根鐵釘可能都沾著體內的血漬。她的頭微側過去,靠在門上,她的眼光沒有離開他的臉,她不說話,眼底閃爍著懷疑、困惑,和不信任。
「我要你。」他再重複了一遍。「我一生從沒有這麼強烈的要過一個人。這對我是太痛苦的一件事。一件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,它違反我所有的原則。哦,雪珂,我不要傷害你!如果我沒有辦法用我的方式要你,那麼,只能用你的方式要你!」他頓了頓,大口吸氣,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,壓制心中某種痛楚。「你要我怎麼做,我就怎麼做,只要不再發生今晚的事!雪珂!你不該闖進我生命裡來的!可是,你闖進來了,而我……」他蹙眉:「我投降了!雪珂,我投降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