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珂傻傻的聽著,心臟開始痙攣起來,痙攣起來,痙攣得那麼痛楚,那麼痛楚,她額上冒出冷汗來了。
「我和葉剛從認識到相愛,」憶屏繼續說下去,聲音平靜了一些。「是段艱苦的心路歷程,那時,葉剛已經學會用獨身主義來武裝自己,學會一套反婚姻的哲學。但是,愛情來得那麼強烈,我們在爭爭吵吵離離合合中掙扎,那時,葉剛還年輕,保密的功夫並不很到家。我終於知道他心中的結,和他的恐懼了。我終於知道他所以不能面對婚姻的原因了。我決心要治好他,於是,我跟他同居了。我告訴他我吃避孕藥,不會有孩子,他相信了我,有一陣,我們幾乎活得很好了,幾乎像一般恩愛夫妻那樣幸福了。他也不再說刻薄話來讓我灰心,也不故意侮辱我,來趕我走,我們甚至計劃結婚了。這時,我懷孕了。」雪珂震動,雨雁悄然抬頭,憶屏臉上的血色沒有了。
「我的懷孕造成我們之間最大的裂痕,他氣得快瘋掉,堅持要我拿掉小孩。可是,我那麼渴望一個孩子,他和我的孩子,知道懷孕的第一天,我就已經愛死那個孩子了。我不肯拿,說什麼也不肯拿掉。我去看了幾十個醫生,所有醫生都告訴我,他的恐懼毫無醫學根據,我不會生畸形兒,也不會生白癡。但是,葉剛怕死了,真的怕死了,他罵我、命令我都沒有用,他就轉而求我,他說,如果孩子不正常,會要了他的命,會毀掉他所有的自信,剝奪他愛與被愛的權利。甚至,做為一個人的權利。他說,如果我堅持要生這孩子,他馬上和我分手。哦!」她喘了口氣。「雪珂,我前面告訴你的故事是假的,不是他離開了我,而是我在這時離開了他。我遠遠的跑到花蓮去住,躲在那兒,等著生產,我要抱著我正常的兒子回來,告訴他他有多傻,治好他心理上的恐懼症。我有把握,那時,一切都會好轉,他會從所有陰影裡解脫出來,只要有個正常的孩子!」她停下來,再喘口氣,她眼底幽幽的閃著光,唇邊有薄薄的汗珠。
雪珂屏住呼吸,動也不動的著她。緊張的氣氛瀰漫在整個室內。「然後,在我生產前十天,葉剛找到了我。從我走後,他就在瘋狂的找我,在報上登尋人啟事,又到我父母朋友家去鬧,最後,他找到了我。我已大腹便便,就快生產了。這時,說什麼話都是多餘,我們只有等待謎底的揭曉。葉剛每天如坐針氈,喃喃自語,像發了神經病一樣,我也非常非常緊張,雖然醫生跟我一再保證,實在不太可能有問題。然後,我生產了。」她又一次停下來,仰頭看了看天花板,淚珠在她眼眶中激盪,她堅強的不讓那淚珠掉下來。雪珂微張著嘴,不敢問那答案,心裡亂糟糟的,頭腦裡昏沉沉的,思想幾乎停頓……她只是瞪著憶屏,死死的瞪著憶屏,室內有好一陣的沉寂。
憶屏忽然回過神來了。她拉住雪珂的手,堅定的說:
「跟我來,看看我的兒子!」
「他……他……」雪珂嘴唇顫抖著,話都說不清了。「他不是在……在幼稚園嗎?」
「他不在幼稚園,他永遠不會去幼稚園!」她回頭看雨雁。「雨雁,你以前見過他,要不要再看看他?」
雨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。
「不。我在這兒等你們。」
雪珂心中冰冷,血液都快凝固了,憶屏拉著她的手,不由分說的向樓上走,她被動的跟著她,想不去也不行。一步一步往上跨,每跨一步,就多一次顫慄,每跨一步,就多一分緊張。最後,她們上了樓,停在一扇門前面。雪珂聽到一陣奇奇怪怪的「咿咿唔唔」聲,像笑,不是笑,像哭,不是哭。然後,憶屏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房門鑰匙,插在鎖孔中,打開了那扇鎖著的門。立刻,雪珂看到了那個孩子。
他在一間空空的房間裡,什麼傢俱都沒有。他很小很小,看起來只有兩三歲大。有顆很古怪的頭,他居然沒有後腦,整個後腦是平直削下去的!頭頂上稀稀疏疏的有幾根頭髮,眼睛向外斜垂著,舌頭吐出唇外。他爬在地上,用四肢行走,手指全是短小的,畸形的。嘴裡咿咿唔唔的發出怪聲。穿著嬰兒的衣服,居然還包著尿布。憶屏走了進去,抱起那孩子,把面頰貼在那孩子畸形的頭顱上。淚水始終漾在她的眼眶中,她也始終沒有讓那淚水落下來,她回頭看雪珂:
「我把他鎖起來,是怕他摔到樓下去,他不會保護自己,常常受傷。醫生說,他永遠不會進步。」
雪珂覺得背脊上冒著涼氣,渾身都豎起了雞皮疙瘩,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攪動,她簡直要嘔吐了。她別過頭去,不想再看,頭裡像暈船般暈眩起來。憶屏凝視著她,顫聲說:
「你怕看嗎?如果這是你的孩子,你會怎樣?」
雪珂倒退著靠在牆上,不能想,不敢想。她勉強鎮定著自己,勉強要整理出一個思緒:
「醫生不是說……不會……不會……」她囁嚅著,就說不出口畸形兒或白癡的字樣。
「醫生!」憶屏激烈的答著。「醫生能保證的是科學理論,超越理論範圍,就只有上帝知道了。到現在醫生們也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,他們說這只是一種巧合。十幾年前,有對夫婦一連生了三個蒙古症的嬰兒,三次!沒有一次逃掉這噩運,每次醫生都說不會再來了,卻又來一個!逼得這對夫婦完全崩潰,至今,這三個蒙古症的孩子還在真光育幼院裡。醫生們認為不可思議。可是,這種事居然發生!沒有道理的發生!沒有天理的發生!而且,發生了就發生了!連一絲絲一毫毫挽救的餘地都沒有!」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,又慌忙的低下頭去。人生能有更慘的事嗎?她想不出來,憶屏抱著那孩子的樣子,是一幅最淒慘的圖畫,這種淒慘,勝過死亡。死亡,還是一種結束,這種生命,卻是無盡止的折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