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刻,他抬起頭來,苦惱而熱烈的盯著她,眼神裡是無邊無盡的淒楚和憐惜。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他低啞的問。「我已經好幾天沒回這裡了,我知道你在找我,辦公廳的職員說的,他們說你打了幾十個電話了。你知道嗎?我回到這兒來只是想靜一靜,考慮我要不要打電話給你,或者是……」他深深的蹙攏眉頭。「一走了之。」她驚悸的抬眼凝視他,這才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她見過杜憶屏了,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細,所有的苦衷,她都明白了。他只是從家裡和辦公廳裡,知道她在找他,以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,以為她不過是「委曲求全」而已。「一走了之?」她問:「你要走到那裡去?」
「美國。」「哦,美國。」她點點頭。「美國不是天邊,美國只是個國家,現在人人可以辦觀光簽證,去美國並不難!你以為到美國就逃開我了嗎?我會追到美國去!」
他盯著她,眼睛濕潤,眼珠浸在水霧中,那麼深黝黝的,那麼令人心動,令人心酸,令人心痛!
「雪珂!」他費力的念著這名字。「我值得嗎?值得你這樣愛嗎?我那天說了那麼多混帳話以後,你還愛我嗎?我值得嗎?」她坐在床上,靜靜的看著他。好一會兒,她沒說話,只是那樣長長久久,癡癡迷迷的注視著他,這眼光把他看傻了,看化了。他狼狽的跳起來,去倒開水,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噹響,他又跑去關窗子,開冷氣,弄得一屋子聲音,折騰完了,他回到床邊。她的眼睛連眨都沒眨,繼續癡癡迷迷的看著他。他崩潰了。走過去,他在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來,把雙手伸給她,緊握住了她的手。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說那些話,」他掙扎著,祈諒的說:「我一定是瘋了!我偶爾會精神失常一下,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麼……」「哦,你知道的,你故意說的。」雪珂輕聲說,坐到床沿上,把他的腦袋捧在自己膝上,讓他靠住自己。一時間,她有些迷糊,有些困擾,有些害怕……是的,害怕,她真的害怕。她想說出他的心事,她想揭穿所有謎底,但是,突然間,她害怕起來了。這麼久以來,從相識到相戀,他用盡各種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過去,甚至不帶她去見他的父親,他的家人。他寧可把自己變得那麼可惡,也不肯說出自己的苦衷。他那麼處心積慮的隱瞞,她能說破嗎?她能嗎?她正在猶豫不定中,他已經苦澀而不安的開了口:
「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會故意去傷害你。每次讓你傷心,比讓我自己傷心還痛苦一百倍!說過那些混帳話,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殺了,千刀萬剮的殺了!哦!」他痛楚的歎息。「雪珂,我不知道怎麼辦,你問我要不要你,你不瞭解,你不瞭解……我多想要你!多瘋狂的想要你!生命裡沒有你,似乎也沒什麼意義了!你不瞭解……」
「我瞭解了!」她衝口而出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真正相愛的人不能有秘密,真正相愛必須赤裸裸相對。她忘了害怕,忘了恐懼,忘了人性中,對自身缺憾的「忌諱」,她忘了很多很多東西,很多她還不能體會的,人類心靈深處的奧秘。她衝口說出來了:「我都瞭解了,葉剛,我見過了杜憶屏。」
他大大一震,立刻抬起頭來,他的臉色頓時變成灰色,他的身子僵住了,眼光僵住了,臉上的肌肉僵住了……他坐在地毯上,直視著她,整個人都成了「化石」。
她有些心慌了,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也像石頭般僵硬,所有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。她急促的去摸索他的手指,急促的去摸他的頭髮,急促的去摸他的面頰,急促的一口氣的說:「我不在乎,我什麼都不在乎。你懂嗎?葉剛,我知道你怕什麼了,我知道這些日子來,你是怎麼又矛盾又痛苦的活著了!葉剛,你聽我說。沒關係,什麼都沒關係,你還是有資格戀愛,你還是有資格結婚的!你所怕的事,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怕的。但是,可以不要孩子,可以不生的,不管醫生怎麼說,只要抱定不生孩子,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,是不是?葉剛?葉剛!葉剛!葉剛!」她焦灼起來,搖他的手,搖他的肩膀,搖他,拚命的搖他。「你聽我說,葉剛,我愛你,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!我不會重蹈杜憶屏的覆轍……」
葉剛忽然跳起來了,他凶暴的拂開她的手,他一下子就暴跳起來了,他的眼白漲成了紅色,他的臉孔像死人一樣煞白煞白,他的嘴唇也毫無血色,他抓住了她的胳膊,用力的,狂猛的,把她從床上直拎了起來,他咬牙切齒,悲憤萬狀的喊了出來:「你為什麼要去見她?你為什麼一定要撕開我的皮,去研究我的骨骼?誰給了你這個權利?誰允許你這樣做?你掀開了我所有的保護色!你見到了我最不能面對人生的一面!老天!」他仰天狂叫:「這是愛嗎?這是愛嗎?這是愛嗎?你還敢說你愛我嗎?」「哦,我愛的!我愛的!我愛的!」她一疊連聲的嚷出來,嚇壞了,嚇呆了。而且,後悔萬分了。不該說穿的!不該說穿的!原來,他這麼怕這件事!原來,他所受的打擊和創傷有這麼重!她慌亂的去抱他,去觸摸他,去吻他,去拉他,嘴裡急急切切的喊著:「不要懷疑我,如果不是太愛你,我不會去追究!可是,我說了我不在乎的,我不會為了這個而輕視你!我不會的……。」「可是,我會的!」他大叫,對著她的臉大叫,他的眼珠突了出來,聲音像爆竹般炸開,每個炸裂中都迸著痛楚和絕望。「我會在乎!我會輕視我自己!你不懂嗎?」他用力推開她,把她推倒在床上。他繞室行走,像只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,他用手扯自己的頭髮,跺著腳暴跳。「現在你知道了,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!我不是反婚姻,我是沒有資格談婚姻!沒有資格愛,沒有資格生活,沒有資格要一個家!我努力偽裝的自尊,我努力偽裝的正常,都沒有了!你把我的皮全剝掉了!你,你,你!」他停在雪珂面前,目眥盡裂。「你為什麼要拆穿我?你為什麼要拆穿我?你為什麼不放棄我?你為什麼要這樣做……」他的聲音啞了,絕望和悲痛扭曲了他整個臉孔。雪珂完全傻住了。「我說了我不在乎,」她只會重複講這句話:「我保證不在乎,真的!真的!葉剛!你試我,你試我,我不在乎!我要嫁給你,我要跟你一起生活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