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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2 頁

 

  「書盈,現代的醫生已經可以治療精神上的打擊了!你的固執會害了她!」「我不會害她!她正在醒過來,總有一天,她會完全度過難關的!」「總有一天是那一天?」徐遠航有些急怒。「你瞧,葉剛已經……」「噓!」裴書盈急聲「噓」著,阻止徐遠航說出

  葉剛的名字,這一「噓」,把徐遠航下面的話也噓掉了。

  葉剛。雪珂坐在床上,聽著門外的爭吵。葉剛,她想著這名字,一遍又一遍的想著,像風中的回音,葉剛,葉剛,葉剛。葉剛死了。她把頭埋進膝中,閉上眼睛,靜靜的坐著。靜靜的體會著這件事實:花會謝會開,春會去會來,蘆葦每年茂盛,竹子終歲長青。太陽會落會升,潮水會退會漲,燈光會熄會亮……人死了永不復活!她很費力的,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在用全身心去體會什麼叫生命的終止。事實上,她的思想始終在活動,只是,她的意志在沉睡,她不太願意醒過來,因為,葉剛死了,死去的不會再醒來了。冬天過去了,春天又來了。

  雪珂的意志仍然在沉睡著。徐遠航變得幾乎天天來了。每天來催促裴書盈送雪珂去醫院,每天兩人都要發生爭執。裴書盈的信心動搖了,態度軟化了,看到雪珂不言不語不哭不笑,她知道這孩子的傷口還在滴血,她恨不能代她痛苦,代她承受一切。但是,不行。生命的奇怪就在這裡,每個生命要去面對屬於他自己的一切;美的,不美的,好的,不好的。

  或者,雪珂的下半輩子會在精神療養院裡度過。想到這兒,裴書盈就心驚肉跳而冷汗涔涔了。那麼,她就不如當初和葉剛一起撞車死掉還好些。她每天每天看著雪珂,心裡幾千幾萬次呼喚:醒來吧!雪珂!醒來吧!雪珂!

  這樣,有一天,忽然有個人出現在裴書盈面前,一身軍裝,官階少尉,被太陽曬得烏漆抹黑,一副近視眼鏡,長腿長腳……那久已不見的唐萬里!別來無恙的唐萬里!「我好不容易,才被調到台北來,」唐萬里急切的說:「再過半年,我就退役了,學校把我們的資歷送到各有關機關,華視要用我去主持一個綜藝節目,信嗎?好了,伯母,從今天起,我可以在下班後天天來看雪珂了。她不是你一個人的負擔了。」他收起笑容,正色的。「我給她的信,我相信她看都沒看!她還是老樣子嗎?」

  裴書盈含淚點頭。在葉剛出事後的一個月內,唐萬里曾經兩度請假,千辛萬苦跑回台北,那時,雪珂正在最嚴重的階段,她對任何人都視而不見,唐萬里只為她辦好一件大家都忽略的事:去學校幫她辦了一年休學手續,他說:

  「不能丟掉她的學籍,等她好了的時候,她還需要用她所學的,去面對這個社會,去覺得她自己是個有用的人!」

  現在,唐萬里終於回來了。

  裴書盈看看臥室的門,示意叫他進去。

  唐萬里毫不遲疑的推開門,大踏步的走了進去。雪珂正坐在床上,擁著棉被發怔,她的頭髮被母親梳理得很整齊,面頰潔白如玉,雙眸漆黑如夜。她在沉思著什麼,或者在傾聽著什麼。唐萬里瞪著她,不相信她沒有聽到自己在客廳說話的聲音。「雪珂!」他喊。她回頭看他。唐萬里心臟怦然一跳,她進步太多太多了。她聽見他叫她了!她知道「名字」的意義了!她能思想,能看也能聽了。只是,她的意志還在抗拒「甦醒」。

  他走過去,坐在床邊,推了推眼鏡片,他認真的、仔細的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去,靈魂深處去。「很好,雪珂!」他點點頭說:「你認得我,對不對?唐萬里,七四七,那個在游泳池邊救你的人!不要轉開眼睛,看著我!」他用手捉住她的下巴,那下巴瘦得尖尖的,他強迫她的臉面對著自己,看著這張小小的臉龐,看著這張瘦弱的臉龐,想著那挺立在陽光下,綻放著青春的光彩的女孩……他忽然間生氣了,非常非常的生氣了,他揚著眉毛,不經思索的,他對著這「半睡眠狀態」的臉孔大聲叫了起來:

  「裴雪珂!你還不醒過來,你要幹什麼?讓你父母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嗎?你看過所謂的畸形兒,你看過癡呆症,而你,也想加入他們,去當一個『植物人』嗎?」

  雪珂一聽到「畸形兒」「癡呆症」「植物人」等名詞,她就尖叫了起來,一面尖叫著,一面想推開唐萬里。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:「不不不,不要說!不要說!」

  裴書盈衝進房來,站在門口,她緊張的望著室內。

  唐萬里用雙手壓住雪珂揮動的手,他激動的、更大聲的、一句一句的對她繼續吼著:

  「你這樣坐在床上,一坐半年多,像個廢物!你怎麼能對你母親這麼狠心?她只是生了你,就該欠你一輩子債,服侍你一輩子嗎?你又不缺胳膊又不缺腿,你真比一個畸形兒好不了多少!你給我醒過來!醒過來!醒過來!」他瘋狂的搖撼她,搖完了,又面對她。「聽著!雪珂!葉剛已經死了!已經死了!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。但是,你的人生還沒有!你知道葉剛為什麼會死嗎?因為他已經生不如死了,他活著一天,就會愛你一天,這種愛變成他刻骨銘心的折磨,他不能給你幸福,又無法拋開你,他愛你,又恐懼害你!他不見你,會瘋狂的想你,見了你,又瘋狂的想逃開你……這種矛盾,這種折磨,使他不如去死,不如去死!你懂了嗎?你懂了嗎?」他狂烈的叫著。「當一個男人,面對自己的愛人,而他沒有力量去保護,沒有力量去給予,也沒有力量去擁有,更沒有力量去計劃未來……哦,這男人的生命就已經死了!所以,雪珂,你沒有殺死他,他早就死了!在遇到你以前,他已經死過一次了。遇到你以後,他不過是再死一次!這對他可能是最仁慈的事!死亡是一種結束,懂嗎?它結束了一個悲劇,就是最仁慈的事了!想想看,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,有過歡樂嗎?他一直在痛苦中,現在,他不會痛苦了,再也不會痛苦了。雪珂,我告訴你,當他開著車子橫衝直撞的時候,我打賭他已經不是活人了!你懂了沒有?懂了沒有?」他又拚命的搖撼她,搖得她頭髮都亂了。然後,他盯著她看,她坐在那兒,眼睛睜得大大的,眼珠輕輕的轉動著,每轉一下,就濕一分,每轉一下,就潤一分。半年以來,她沒哭過,現在,眼淚卻在她眼眶中轉動著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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