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說破壞就是破壞!你不知道咱們斷橋是西湖有名的風景點呀?你這樣亂七八糟的坐在這兒……」
「什麼亂七八糟,你說什麼?你說什麼……」
「你不服取締,還這麼凶!」警察一凶:「你再不收攤,我就砸了你的攤子,把你抓到警察廳去!」
他就這樣和警察吵了起來,正吵著,忽然烏雲密佈,天空上,雷電交加,下起大雨來了。若鴻的畫攤,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真的「亂七八糟」了。警察揮著警棍,躲進了警車,警車呼嘯而去,又濺了他一身水。他氣炸了,對著警車狂吼狂叫:「來呀來呀!要抓要宰,要罰要關都隨你!腳鐐啊,手銬啊,全來呀……」警車早就去遠了。他收拾起破爛的畫攤,騎上腳踏車,冒著傾盆大雨,回到水雲間。一進房間,翠屏和畫兒全迎了過來,拿毛巾的拿毛巾,倒熱水的倒熱水,心疼得什麼似的。
「看到下雨,我就急死了!」翠屏說:「生怕你淋雨,你還是淋成這樣!怎麼不找地方躲躲雨呢?」
「爹!你快把頭髮擦擦乾,我去給你燒薑湯!」畫兒說。
「你們不要管我!誰都不要理我!」他咆哮著,把翠屏和畫兒統統推開:「讓我一個人待著,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,不然,我消失了也可以!」
翠屏和畫兒都驚怔了一下,知道若鴻在外面又受氣了。翠屏找了件干衣服來,追著若鴻,追急了,就爆發了一陣咳嗽。若鴻一急,就對翠屏大吼著:
「你下床來幹什麼?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?我把什麼面子、自尊都拋下了,就為了要給你治病,你不讓自己快快好起來,你就是和我作對!」
「我就去躺著,你別生氣!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?」
「濕了就濕了!」若鴻發洩的大喊著,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。「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!不整得我天翻覆,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!最好把我整死了,這才天下太平啊!」
「爹!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!」畫兒又嚇又慌的說:「下雨也沒辦法嘛,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,有次還被大雨衝到河裡去了呢!」「是啊是啊!」翠屏急切的接口,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若鴻:「兩年前,家鄉淹大水,那個雨才可怕呢,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,淹死好多人呢……」若鴻一抬頭,怒瞪著畫兒和翠屏,暴吼著說:
「你們的意思是說,我還不夠倒楣是不是?我應該被衝到河裡去,被大水淹死是不是?」
母女兩個一怔,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,兩個人異口同聲,急急忙忙的回答:「不是!不是!」「這是什麼世界嘛!」若鴻繼續吼著:「我已經走投無路,才擺一個畫攤,居然被路人侮辱,被警察欺侮,被老天欺侮……回到家裡來,你們還認為我的霉倒得不夠?」
翠屏倒退了兩步,急得直咳,說不上話來。畫兒眼眶一紅,淚水就滾了出來:「爹!你又亂怪娘了!你就是這樣,一生氣就亂怪別人,亂吼亂叫,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!」
若鴻見畫兒流淚,整顆心都揪起來了。滿腔的怨恨、不平,全化為巨大的悲痛。他踉蹌的衝到屋角,跌坐在地上,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,絕望的說:
「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這麼多呢?失去尊嚴、失去友誼、失去歡笑、失去信心、失去畫畫、失去芊芊……啊,這種日子,我怎樣再過下去呢?」
翠屏呆呆的注視著若鴻,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,但,對於他那巨大的痛苦,卻一點一滴,都如同身受。
這天夜裡,雨勢仍然狂猛,風急雨驟,如萬馬奔騰。
半夜裡,翠屏悄悄的起了床,不敢點燈,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暗,才摸黑下了床。對畫兒投去依依不捨的一瞥。再對縮在牆角熟睡的若鴻,投去十分憐惜的、愛意的目光。她心中有千言萬語,苦於無法表達。走到畫桌前面,在閃電的光亮中,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。她對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,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。
「爹!娘!請在天上接引我,媳婦和你們團聚了!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,我多希望他過得好!我沒有怪他,但願他也不會怪我,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苦了!」
她站起來,再對若鴻跪下,磕了一個頭。
「若鴻,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!」
拜別已畢,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,打開房門,筆直的走了出去。風強勁的吹著她,雨嘩啦啦的淋在頭上,她筆直的往前走,往前走……她再也不怕淋濕了,再也不怕生病了,西湖就橫躺在水雲間前面,閃電把水面畫出一道道幽光,她走過去,走過去……撲通一聲,落進了水裡。冰涼的水,立刻把她緊緊的擁抱住了。畫兒被門聲驚醒了,豎著耳朵一聽,風吹著門,砰砰砰的打著門框,雨嘩嘩的響,被掃進了房裡。
「娘!」她叫,伸手一摸,摸了個空。「娘!」她大叫,咕咚一聲滾下了床。若鴻驚醒了,跳了起來。
「爹!娘不見了!」畫兒尖叫起來:「外面好大的雨!娘不見了!爹!我好害怕……我好害怕……」
若鴻跳起身子,對著大門就衝了出去,嘴裡發狂般的慘叫著:「翠屏!你不可以!不可以!你不要懲罰我!你回來!回來!回來呀!求求你!回來呀……」
「爹!等等我!」畫兒跌跌衝衝的奔過去,摸索到若鴻的手,她握緊了若鴻,對那黑夜長空,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:「娘!你回來呀!娘!你不要畫兒了嗎?娘!回來呀!回來呀……」若鴻和畫兒,喊了整整一夜。把附近方圓幾里路,都已喊遍,喊得喉嚨啞了,無聲了,翠屏不曾回來。
第二天,風停雨止,陽光滿天。翠屏的死屍,在水雲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,被村民們撈了起來。她面目祥和,雙目緊閉,不像一般溺死者那麼浮腫可怖,她,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