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的結論,讓子默子璇、一奇三怪、和谷玉農都憂心如焚。子默要把若鴻接到煙雨樓來住,但子璇不贊成,認為水雲間裡,有若鴻最深刻的記憶,一磚一瓦,一草一木,都與他息息相關,或者能喚起他某種感情。大家覺得也言之有理。於是,每天每天,眾人都到水雲間照顧若鴻父女,並用各種方法,試圖喚醒他。當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以後,眾人心中都縈繞著一個名字,杜芊芊!最後,還是子默說出來了:
「今天若鴻會變成這樣,是各種打擊加在一起所造成的!當初的燒畫事件,也是其中之一!回想我所做的,我真是難過極了!人都會生病,那時的我,也病了!所幸我已痊癒……我一定要讓若鴻也好起來,我們唯一的希望,就是芊芊!我要去一趟上海,我要和芊芊談一談!」
「可是,」子璇擔憂的說:「我們都看到一芊芊撕毀結婚證書的情形了!也都感受到她『永不回頭』的決心了,我擔心的是,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再回水雲間了!」
「我想,」子默堅定的點了點頭:「我有辦法勸回她的,除非,芊芊也病了,病得……心中沒有愛了!」
於是,子默去了上海。
子默去了整整三天,這三天中,他是怎樣說服芊芊的,誰也不知道。三天後,子默回來了。和芊芊一起回杭州的,還有杜世全和意蓮。於是,這天,當眾人都集中在水雲間,做他們的「日常功課」,千方百計要喚醒若鴻時。芊芊和他的父母一起來了。
這天的陽光很好,整個西湖,波光瀲灩。遠處的蘇堤,長堤臥波,六道拱橋,清晰可見。因此,大家把若鴻的椅子,搬到屋外的草地上,把他的畫架也豎著,畫紙也放好,準備了各種能喚回他神志的東西。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從天地玄黃、宇宙洪荒談起,把五年來的恩恩怨怨、愛恨情仇都快講盡了,若鴻仍是無動於衷。這時杜家的汽車開來了,杜世全和意蓮帶著芊芊下了車。「我必須親自來看看!」杜世全對眾人說:「這個梅若鴻到底怎麼了?我以為已經徹底擺脫他了,但是芊芊非走這一趟不可!真是冤魂不散……」他看到了若鴻,愕然的住了口。意蓮也怔怔的呆住了。芊芊的視線,早就被若鴻所吸引了。只見若鴻枯坐在椅子上,整個人已經骨瘦如柴。他還是穿著他最愛穿的白襯衫和藍色毛背心,衣服卻空撈撈的像掛在竹竿上。他滿頭亂髮,滿臉鬍子。憔悴得幾無人形。最可怕的是他那對眼睛,眼神空茫茫,視若無睹。整個人好像根本不在這個世界,不知道在世界以外的什麼地方。芊芊頓時間把對若鴻所有的怨恨都忘了,她直撲誠到他的面前,真情流露,悲慟的大喊:
「若鴻!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?你看看我!你看看我!我是芊芊呀!我來了,你所有的事情,我都知道了!你看著我,你不會連我都忘掉,是不是?是不是?」
若鴻茫然的看了看芊芊,眼光陌生而又漠然。看了片刻,就不感興趣的去看著遠方。
「若鴻!不可以這個樣子!」芊芊震動已極,痛喊著:「我知道翠屏去了,你不肯原諒你自己,所以你把你整個人,都關進監牢裡去了!不行不行啊!你沒有資格去坐牢,如果你覺得對不起翠屏,如果你充滿了後悔和歉疚,你就必須從牢裡走出來,撫養畫兒,教育畫兒……那樣,翠屏才沒有為你白白送掉一條性命!你聽到沒有?」她不禁推著、搖著、拉著他。「你不能這樣聽而不聞,視而不見!你給我醒來醒來!」
大家聽到芊芊這樣說,個個都感動莫名。畫兒伸手摸著若鴻枯瘦的手指,掉著眼淚說:
「爹,我知道你好想好想芊芊阿姨,現在芊芊阿姨回來了,你怎麼不理她呢?娘也好喜歡芊芊阿姨的,娘也巴望著芊芊阿姨回來的!一定是她在天上告訴了神仙,才讓芊芊阿姨回來的!你要和芊芊阿姨說話呀!」
杜世全和意蓮面面相覷,都被這等淒慘狀況驚呆了。
芊芊看到若鴻仍然沒有反應,心都碎了。
「你怎麼可以連我都忘了?就在這水雲間,我們拜過天地,我們誓守終身!我們吵過架,我們和過好!在這兒,就在這兒,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,好的、壞的、快樂的、痛苦的……都在這兒!記不記得你開畫展以前,你畫了好多畫,我把它們排在地上,你躺下來高喊『天為被,地為裳,水雲間,我為王』!若鴻,你是水雲間裡的國王啊!你一直就是個感情豐沛,豪氣干雲的國王啊!那樣的國王怎會喪城失地,丟掉了所有的天下?不行不行!你要醒過來!你要醒過來……」她又拉又扯,用雙手扶住他的頭,強迫著他面對自己。
若鴻被這樣的拉扯驚動了,忽然抬眼看著芊芊,沒有把握的,猶疑的問:「你說,我畫什麼好呢?」
眾人都失望極了。若鴻又重複了一句:
「你說,我畫什麼好呢?」
畫兒悲傷的看著芊芊,掉著眼淚解釋:
「他就是這樣!他常常到處的走,就一直說這句話,他不知道要畫什麼?」芊芊緊緊的盯著若鴻,重重的呼吸著,思潮起伏。
「你不知道要畫什麼嗎?」她問:「你真的不知道要畫什麼嗎?」她忽然站起了身子,退後了兩步,她傲然挺立,面對著若鴻。驟然間,她雙手握住自己的衣襟,一把就撕開了自己的上衣。她大聲的,有力的,豁出去的,堅定的說了兩個字:
「畫我!」這聲音如此宏亮有力,使若鴻不得不循聲抬頭。一抬頭之間,他觸目所及,是芊芊半裸的胸膛,和那朵殷紅如血的紅梅!他震動了!他瞪著那紅梅,張大了眼睛,恍如夢覺。紅梅!那朵刻在肌膚裡,永遠洗不掉的紅梅!他在一剎那間,覺得心中有如萬馬奔騰,各種思緒,像潮水,像海浪般對他洶湧而至。他張大了嘴,想喊,但不知要喊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