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她寫來的最後一封信。那年,喬書培正念高二。而小城中,也正盛傳著殷家的「劇變」。事實上,殷家的事鬧得很大,決非殷采芹信裡那三言兩語所能包括的。據說,殷耀祖涉嫌利用漁船走私,並且是個龐大的走私集團的負責人,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調查,殷振揚和他那河馬母親全趕去營救。就在白屋的真空狀態中,那出身煙花的三姨娘,眼看殷家一敗塗地,就和大理石工廠中的工頭,席捲了所有白屋裡值錢的物品跑掉了。當時,留守在白屋裡的只有采芹的母親,三姨娘跑掉,二姨娘遭殃,河馬跑回小城,把采芹的母親罵得半死,於是,白屋再也不能住了,那可憐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蘇澳去依靠那兒的親戚……
這所有的事,都是小胖阿松他們陸續告訴喬書培的,小城中沒有秘密,殷家的事一傳十,十傳百,幾乎人盡皆知。殷耀祖被捕後就沒放回來,白屋的繁華在一剎那間就成過去。喬書培曾經親眼看到那河馬把白屋中最後的一些傢俱運走,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、鑲珠寶的大檀木箱子,成套的雕花屏風,各式各樣的矮桌矮凳……以及那烏黑油亮的大鋼琴……再也聽不到白屋裡的琴聲了,再也聽不到那小女孩兒用輕柔的聲音低唱:「彩霞滿天,漁帆點點,海鳥飛翔,海浪騰喧……」的曲調了。那樓上的第三個窗子,再也不會亮起燈光了。喬書培已練得一級棒的海鳥叫,連一次應用的機會都沒有了。在白屋的傢俱搬空以後,房子的門窗都被封死,沒多久,就掛出了「吉屋出售」的牌子。又沒多久,「吉屋出售」的牌子拿走了,換上法院的「查封」的條子……於是,喬書培知道,老鷹已經定罪,財產一律充公。往日殷家的富貴繁華,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樓,轉瞬間就煙消雲散。
在殷家「敗落」的這段過程裡,喬書培說不出自己內心的感觸,也沒有人可以和他談一點兒知心話。小胖他們只是幸災樂禍,因為當初都受過殷振揚的欺侮。雅麗逐漸變成個平凡的小女人,一心想嫁給小胖,當賢妻良母,她對喬書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,已不再感興趣,何況,也沒有「情書」再讓她轉達了。於是,喬書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,無從打聽,也無從過問。那段日子,他相當消沉,回了家,也變得落落寡歡。他越來越喜歡沉思,越來越喜歡孤獨了。於是,有一晚,喬雲峰在他書桌邊坐下來,靜靜的開了口:
「我從沒有告訴過你,關於你母親的故事。」
他抬起頭來,看著父親。有一份本能的好奇與關懷,這是他從小就有的「結」,只是從來不敢問。
「你母親出身豪富,是個世家之女,祖父是翰林。她很美,很美……你想像不出來的美。」父親深思的說,臉上卻淡淡的,毫無表情,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。「我和她是在大學裡認識的,兩人一見鍾情,愛得天翻地覆。當時,我正半工半讀,因為我隻身來台,無親無故,生活過得非常清苦。我們的愛情受到了阻力,她父親並不是不講理,而是很實事求是。他承認我有才華,有抱負,卻叫我『拿出實際的成績來,才可以談婚嫁』。你母親……她那麼愛我,她在我一點成績也沒有的時候,就和我私奔了。」父親停止了敘述,在那一剎那間,喬書培注意到,父親臉上閃過了某種溫柔,某種深刻的溫柔。他望著桌上的檯燈,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拂弄著燈罩上的穗子。
「我和你母親公證結婚,然後就開始了一段漫長而艱苦的生活。當我們結婚前,你母親對我說過:你是神,我跟你,你是鬼,我跟你,你是富翁,我跟你,你是乞丐,我也跟你!今生今世,如果你敢把我從你身邊趕開,我立刻就跳樓!死了之後,變成鬼,我還是要跟著你!」喬雲峰住了口,把眼光從檯燈上收回來,落在喬書培的臉上,他深沉的,含蓄的,鄭重的說:「書培,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,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愛情,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,到最後都成虛幻!」
喬書培默默的瞅著父親,過了很久,才低聲問:
「後來呢?」「婚後,我們過得很苦,我一向不太適合於大都市的惡性競爭,我與世無爭而又生性淡泊,這種個性,是二十世紀的廢物。我的工作總是碰壁,生活的壓力使你母親面臨整個的幻滅,你出世以後,生活更苦了。我再也不是你母親心目裡的英雄了,她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,她看不慣我的日坐書城,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,往日,她所欣賞我的地方,成為日後她所輕視我的地方。書培,記得你以前參加圖畫比賽落選的事嗎?」「記得。」「你母親,她要的是『獎』,而不是『畫』。我呢?偏偏是『畫』,而不是『獎』。」喬雲峰自嘲的微笑起來,那微笑顯得又寥落,又失意,又蒼涼,又憂鬱。「後來呢?」喬書培再問。
「後來,」父親忽然振作了一下,提高了聲音:「她遇到了一個獎!」「一個獎?」「是的。她遇到另外一個男人!一個二十世紀的男人,積極、奮鬥、有前途、有事業……有一切我所沒有的優點,一個像她父親一類的男人。於是,她離開了我們。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過去,她毅然決然的離開了我們。」
喬書培不說話,只是默默的瞅著父親,好久好久,他們父子二人,相對凝視,彼此在彼此的眼底,去閱讀著對方的思想。然後,喬書培低問:
「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?」
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。」喬雲峰說,深沉而誠摯的望著書培,語重心長的說:「忘掉殷采芹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