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盯著她,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,他的眼睛裡燃燒著火焰:「如果你是鬼,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會是第一個被『人』纏住的『鬼』,我會纏住你,纏得你當鬼都當不安寧!」
「哦!」她低呼著,眼裡迅速的蒙上了淚影。她投身在他懷中,輕顫著像一隻依人的小鳥。「書培,喬書培!」她熱烈的低呼著。「我多想你多想你呵,我快要為你死掉了!再見你這一面,我是死也值得了!再聽你說這些話,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!哦,書培,喬書培,你並沒有忘掉我?你還記得我?你還想念我?……」「忘掉你?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!」他恨恨的罵著,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懷裡的頭,就用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。他吻她,用力的吻她,吻得一點也不斯文,吻得既野蠻又粗魯。他的胳膊箍緊了她那小小的身子,似乎想擠碎她。他瘋狂的,悲憤的,惱怒的吻她。然後,在她耳邊咬牙切齒的說:「我是該忘掉你的,你這個殘忍的,沒心肝的傻瓜!你讓我做了一夜的夢,然後你就這樣跑掉了,不聲不響的跑掉了,你不怕我一頭撞死在那岩石上嗎?你這沒心肝的,殘忍的女人,我該殺了你,我該勒死你……」他用手撫摸她的脖子,她那細膩的脖子,然後,又驟然把臉埋進她的長髮中。「哦,采芹!」他輾轉的,悲喜交集的,溫柔的,而又恐懼的問著:「你──
嫁給他了嗎?」她屏息不語,渾身顫抖。
他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,他不敢要那個答案了。抬起頭來,他看到她鬢邊那朵小白花,滾進他的衣褶裡去了。他拾起那朵小白花,那用毛線織成的小白花,他凝視著。擔憂的,小心的問:「你為什麼戴白花?」她的頭慢慢的從他懷中抬了起來,用手拂了拂零亂的長髮,她坐在那兒,靜靜的望著他。月步下,她的臉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,白皙,光滑,玲瓏剔透,而綻放著一種奪人的光華。她的眼珠黑亮深黝,是兩顆掉落在深潭裡的黑寶石。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著,像兩瓣在寒風中輕顫的花瓣,她的聲音低沉而蒼涼:「我媽媽──她死了。」
他一凜。所有的神智,都從那初見面的狂喜和昏亂中甦醒過來。他深深的注視她。用手握住了她的手,她的手冷得像冰。他專注的,關懷的,憐惜的凝視她:
「你媽媽?」他驚痛而惋惜。「怎麼會?她還那麼年輕!」
「她死了!」她重複了一句,聲音更幽冷了,像空谷裡傳來的回音。「她是自殺的!她……吞了安眠藥,就這樣死了。」
他緊握住她的手。「多久以前的事?」他問。
「半個月了。」「為什麼?」她垂下了眼瞼,注視著裙子裡的一片落葉,她坐正了一下身子,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,她拾起那片落葉,無意識的玩弄著。她就這樣低俯著頭,慢慢的,不疾不徐的,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一樣,輕輕的說了起來:
「我們一直住在台中。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審判的,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裡。我們找了很多門路,求過很多人,花了很多錢,到處碰釘子,到處看白眼,錢也白花了。然後我們認識了那個姓狄的人。他是個律師,已經四十幾歲了,他說他和司法部裡的大官都是朋友,和立法院也有交情,他確實來往的都是大人物,他又有錢,用錢像倒水一樣。他住在一個豪華的大廈裡,有汽車,有司機,有三個傭人。他說他的太太去世已經三年了,如果我嫁給他,他就負責營救爸爸出獄。」她抬起眼睛來,很快的瞅了他一眼:「這些,我上次給你的信裡,已經大致都提過了。」
他點點頭,注視著她。
「媽媽知道我是愛你的,」她繼續說,又垂下了頭。「她始終知道我是愛你的,比你知道得還要清楚。可是,當時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,大媽──就是那個河馬──又一直在逼迫著我們,好話壞話都說盡了。於是,我和那個姓狄的訂了婚,到家鄉去和你見了最後一面。回到台中,正趕上高等法院要重審爸爸的案子,大家都認為很有希望,認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,於是,我就被送進了那個姓狄的家裡……」她的聲音低了下去,頭也低了下去,她的雙手死命的揉搓著那片落葉,把那落葉揉成粉粉碎了。「我就被送進了那姓狄的家裡……」她低低的重複著,聲音裡充滿了淚痕,終於,有兩滴水珠落了下來,掉落在裙褶中,她輕輕抽噎:「我曾經想給你……那晚,在巖洞前面,我……曾經想給你……那時候,我是……好乾淨……好乾淨的,我……」
他閉了閉眼睛,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。他用胳膊擁著她,輕輕的搖撼著她,他的下巴溫存的貼著她的鬢腳,他的嘴唇溫柔的輕觸著她的前額。他不敢說話,因為他的喉頭哽著一個好大的硬塊,他的心臟像絞扭般痛楚著。他不說話,只是好溫柔好溫柔的擁抱著她。
好半晌,她似乎平靜了些,吸了吸鼻子,她用手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,又繼續說了下去:
「案子開庭了,我們才發現希望渺茫,姓狄的只是敷衍我們,要我們等待,等待,等待。等到後來,爸爸的罪判定了,被送去外島服刑了,我們才知道上了姓狄的當。可是,人已經是他的了,便宜也給他佔去了,還說什麼呢?媽媽就嘔上了,整天哭啊哭啊,我只好安慰她,告訴她這是我命中注定的,反正女孩子長大總要嫁人的。好在姓狄的對媽媽和大媽都挺照顧,並不缺錢用。然後,我那個哥哥突然出現了,帶了一大夥人,他對那姓狄的說,我妹妹不是賤賣的,他要姓狄的拿一筆錢出來,不知怎的,就吵起來了。我這才知道,我根本不是他太太,他早就有太太了。哥哥指著我媽的鼻子說:『你辦的好事,賠了夫人又折兵!』我媽氣得昏倒了,醒來就逼著姓狄的和太太離婚,正式娶我,姓狄的對我媽說:『你自己是什麼料,你女兒也是什麼料!我姓狄的是什麼身份,怎麼可能娶一個走私犯的女兒,何況是小老婆生的!你少做夢了!』我媽這一嘔,當晚就吞了安眠藥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