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悲哀和失望,頓時,歉意和後悔捉住了她。她悄悄的伸手去握他的手,告訴他吧!她心裡湧起了一個強烈的慾望,告訴他吧!把殷振揚的事告訴他,把跑場的事告訴他,把她的煩惱告訴他……可是,他會怎麼做呢?他又會怎麼衡量她呢?有個關在牢裡的父親,有個吃喝嫖賭的哥哥……她能再把自己的「債」去加在他的身上嗎?他已經對她的評價越來越低了,她能再讓他對她多一層輕視?不不,這是她一個人的煩惱,她只有一個人去解除。殷振揚已經賭咒發誓的說過了,只要還清了這筆債,他會從頭做起!他正在學開車,他會去當計程車司機,他會去賺錢養活自己!唉!等以後再告訴他!等以後!如果現在說了,他一定不會允許她跑場,他會和殷振揚衝突、打架,他會輕視她──「你已經弄得一塌糊塗了!你已經身敗名裂了……」不不,她不能說!他把手從她手中掙了出來,熄滅了煙蒂,他再點燃了一支。你生氣了!她想。別生氣吧!等以後我再告訴你,等以後,等以後,等以後……她太疲倦了。闔上眼睛,她再也無力于思索,她太累了,她睡著了。
她是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的,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,她看看手錶,九點半了,她越睡越晚了。再看看身邊,喬書培早就起床了,她四面找尋,屋裡沒他的影子,是了,他今天第一節就有課。敲門聲又急促的響了起來,九點半?誰會來?八成是收瓦斯費的。她高聲說:
「來了!來了!」翻身下床,她仍然渾身酸痛,仍然疲倦得要命。拂了拂散亂的頭髮,披上一件晨褸,她往門口走去。客廳桌上,有張紙條豎在花瓶上。她伸手拿了起來,心裡有些發愣。書培留紙條給她?書培為什麼留紙條給她?她低下頭去,念著紙條上的字:
「采芹:但願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些什麼?我曾希望你能出污泥而不染,看樣子我錯了!我一夜沒睡,你卻睡得很熟,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你怎能熟睡?你使我痛心極了!今晚,你可否留一點時間和我長談一次!采芹,認清楚你自己吧,你傷害我已經夠深了,是不是還預備繼續傷害下去?書培於清晨
又及: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嗎?從我們朝東的窗子,一樣可以看到彩霞滿天,所不同的,早晨的彩霞之後是日出,黃昏的彩霞之後是黑暗,不知道屬於我們的彩霞,是黃昏的?還是清晨的?」
她把紙條壓在胸口,心臟「咚」的一下沉進了地底。天呵,昨晚發生了些什麼?天啊,他為什麼要寫這些?天啊,她傷害他?她怎樣傷害他了?天啊,她昨晚到底做錯了些什麼?……她忽然覺得四肢發軟,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凍住了。再拿起那紙條,她想重讀一次。
敲門聲「砰砰砰」的響著,外面有人在嚷了:
「有人在家嗎?有人在嗎?」
噢,瓦斯費?電費?水費?這個節骨眼兒,還有人來收費!她衝到房門口,一下子打開房門,懊惱的問:
「幹什麼?收……」她驀然住了口,她的嘴張在那兒,眼睛瞪得好大好大。有一瞬間,她覺得自己腦子裡簡直沒有思想,覺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。即使門外是個妖怪,是條恐龍,也不能讓她更震驚了。那門外,提著個旅行袋,帶著僕僕風塵挺立在那兒的,竟是滿頭白髮的喬雲峰!她嚇愣在那兒。喬雲峰也嚇愣在那兒了。他比她的吃驚似乎更大,愕然的站在門口,他呆呆的瞪著她,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完全不相信這個事實,他的眼光發直,裡面盛滿了恐懼、惶惑、迷惘,和不解。
采芹首先恢復了神智,天哪!她瘋狂的想,不要這樣子見面!不要這樣子!她低頭看著自己那敞開的睡袍,那拖在身後的衣帶,她才從床上爬起來,她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副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狼狽相。轉過身子,她飛快的往房間裡沖。沖了一半,想想又不對,天啊,總不能把喬雲峰這樣「冰」在房門口。她又衝了回來,急得想哭,狼狽得想哭,她用手抓緊了胸前的開忿處,該死!為什麼要買這件低胸的睡袍呵!她望著喬雲峰,顫慄的、口齒不清的說:
「喬伯伯,您先請進來坐!我去換件衣服。」
喬雲峰清醒了過來,眨動著眼瞼,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,望著面前這個亂髮蓬鬆、酥胸半露的女孩。殷采芹,居然是殷采芹,那白屋裡的女孩?不不,這那兒是白屋裡的女孩?白屋裡曾有過一個很純很純的小女孩兒,這兒站的,卻是個充滿誘惑力的、風情萬種的成熟女子啊!他抽了口冷氣,還抱著萬一的希望,他困惑的問:
「書培給了我這個地址,我是不是弄錯了?他並不住在這兒,是嗎?」「不不,」采芹慌忙說:「他是住在這兒,現在上課去了,您先請進來坐!」喬雲峰迷惘的走了進來,迷惘的四面張望,迷惘的在椅子裡坐了下來,采芹飛快的說:
「您先坐一下,我馬上就來!」
她衝進了臥室,把手中的紙條放在梳妝台上。她手忙腳亂的換衣裳,好不容易,才穿上件簡單的、家居的藍色洋裝。對著鏡子,她飛快的梳著頭髮。又衝進浴室去洗臉刷牙。重新走出來以前,她站在臥室裡,用手在胸前劃著十字,嘴裡亂七八糟的低聲禱告著:「上帝啊,老天啊,聖母瑪利亞啊,觀世音菩薩啊……你們幫幫我吧!幫幫我度過這一關吧!」
終於,她走了出來。心情已經平定了很多,反正,喬雲峰已經見到她了,反正,是逃也逃不掉了。倒了一杯茶,放在喬雲峰面前,她像個待宰的囚犯。
「喬伯伯,您喝茶。」她低聲的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