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懂。」她低低的說:「你不是『飄』裡的白瑞德。」「決不是!」他同意的說,從餐盤裡拿起一杯橘子汁。「喝一點水果汁,好嗎?你一定要試著吃東西!」
她再歎口氣,順從的說:
「好吧,我試試看!」他扶起她的頭,把杯子湊在她的唇邊,她勉強的喝了一口。立即,她又嗆又咳又吐又喘起來。嚇得他慌忙按鈴叫護士。她大吐特吐,臉由蒼白而漲得通紅,護士扶著她,讓她吐個痛忙。她胃裡根本沒有東西,吐出來的全是清水。好半天,她才平靜了,渾身全被汗水濕透了。護士換掉了被單和弄髒的枕頭衣物,對關若飛說:
「等一會兒,你再試試看。如果還是不能吃,我們只有再注射葡萄糖。」「不要再注射了!」她悲哀而痛苦的在枕上搖頭。「我怕那針管,那瓶子,不要再注射了。」
「可是,」關若飛歎著氣說:「你要吃啊!你為什麼不能吃呢?你──」他瞪著她,跺跺腳:「要命,你只是沒有生存的意志而已!你潛意識裡抗拒食物,你根本不想吃東西,你根本就──他媽的不想活了。」
她疲倦的閉上了眼睛:
「不要跟著哥哥說髒話。」她低語,經過這樣一折騰,累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掉了。病房門被推開了,殷振揚大踏步的跨了進來,仍然滿臉笑嘻嘻,一副趾高氣昂、得意萬分的樣子:
「好消息,好消息!」他嚷著:「關若飛,我找到工作了。那老闆居然信任我開車,其實,別的技術不行,我的駕駛技術是第一流的!他媽的,開計程車,算我殷振揚今天是落魄了!不過,總比靠妹妹養好些!真他媽的!」他看到采芹了。「怎麼,」他愕然的說:「這家醫院不行啊?你怎麼越治越糟糕了?」關若飛一把拉住了殷振揚,說:
「你別大吼大叫,讓她休息一下,我們到外面去談談!」他把殷振揚拉到病房門外。門外是走廊,有長沙發供人休息,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,殷振揚的臉色變了。「怎麼?」他低聲問:「她到底是什麼病?送進醫院來的時候,醫生不是說沒什麼要緊,只是貧血和疲勞過度,休息兩天就可以出院嗎?怎麼現在更瘦了?臉色更壞了?怪不得我媽說,有病千萬別住醫院,一住醫院,就沒病變小病,小病變大病,大病翹辮子……」
「喂喂喂,」關若飛說:「你講點吉利話行不行?」
殷振揚慌忙住了口。「我今天和醫生詳細談過了,」關若飛說:「她身體上確實沒什麼很嚴重的病,但是,四天來,她什麼都不吃,只要勉強她吃東西,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。醫生說,她在潛意識的抗拒生存,換言之,她在下意識的自殺。醫生要你同意,如果明天情況還不能改善,要把她轉到台大精神病院去。」
殷振揚張大了嘴。「為什麼要我同意?」他問。
「因為你是她唯一的親屬。」
殷振揚怔了幾秒鐘,然後,他重重的一拍大腿,從椅子上直跳起來,嚷著說:「醫生不知道她的病根,我知道!你別急,我去把那個他媽的喬書培找來,保管她百病全消!你不要吃醋,老實告訴你,我這個妹妹從六歲起就愛上了那個傢伙,愛得個天翻地覆死去活來……只有他有辦法,我找他去!」他往外就沖。
關若飛一把拉住他,把他拖了回來。
「你慢一點!」他急急的說:「你不要操之過急,說不定弄巧反拙。我剛剛已經向她示意過了,我說要把喬書培找來,誰知我不提喬書培還好,一提到他,采芹就眼睛發直,神色大變,跳起來說要跳樓……我看,找喬書培也沒用,搞不好,反而會送掉她的命!」殷振揚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盡頭。
「不找也不行了。」他喃喃的說:「他自己找了來了!」
「誰?」關若飛驚愕的抬起頭。
「除了喬書培還有誰?」
是的,喬書培來了,他正從走廊的那一頭,急急的直衝過來,他滿頭大汗,臉色發青,下巴上全是鬍子渣,滿頭亂髮,一臉的憔悴和焦灼,眼睛裡佈滿了血絲,手裡緊握著一封信,他一下子就停在關若飛和殷振揚面前了。
「她……她……她怎樣了?」他結舌的、驚悸的、恐慌的問。「不太好。」關若飛搖了搖頭,直視著他。
喬書培往病房裡就沖,關若飛把他一把拉住。
「不要進去!」他警告的說:「你會殺掉她!」
他站住了,面無人色。「她到底怎樣了?」「她不想活了!」殷振揚插口說,他說得簡單而明瞭:「四天以來,她什麼東西都不能吃,吃什麼吐什麼,醫生說要送精神病房。她也不要見你,聽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樓。」
喬書培怔在那病房門口,一動也不動的呆立著。半晌,他一咬牙,又往病房裡衝去,關若飛立刻攔在房門口,對他深深搖頭,嚴肅而誠摯的說:
「當心,喬書培,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,你這一進去,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。你最好想想清楚,你有把握能喚回她生命的意志嗎?」喬書培靜靜的瞅著關若飛,他的眼睛發紅,聲音沙嗄而瘖啞:「如果連我都無法喚回她生命的意志,恐怕就再也沒有人能喚回了,是不是?」「是。」關若飛簡潔的說:「但是,別忘了,造成她這種局面的也是你!」有個護士捧著一盤食物走過來了,食物盤裡是一碗藕粉,一杯牛奶,她看看攔在病房門口的三個男人:
「請讓一讓!」她說。喬書培回過神來,他盯著那食物盤。
「你們不是說,她什麼都吃不下去嗎?」
采芹在醫院裡已經躺了四天了。
這是第四個晚上了,關若飛在病床前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,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,毫無生氣的采芹。鹽水針已經停止注射了,但是,采芹的臉色仍然和被單的顏色一樣白。在那床頭櫃上,晚上送來的食物盤,依然一動也沒動。采芹的眼睛睜著,迷迷濛濛的看著窗子,她似乎在想著什麼,在沉思著什麼,或在回憶著什麼。總之,她心中有兩扇門,關若飛幾乎可以看到,那兩扇門正緊緊的關閉著,不讓外界任何的力量闖進去。終於,關若飛停止了踱步,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,直瞪著采芹,他下決心的開了口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