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沒有。」「哦。」她嚥了一口口水,如釋重負。「我媽媽要我幫她向你爸爸道歉,因為早上我們好失禮……」她凝視他,又微笑起來。「我媽說,請你明天晚上來我家吃晚飯……」她壓低了聲音,悄悄的、興奮的、歡樂的低語:「告訴你,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帶我哥哥和他媽媽去台南,家裡只有我和我媽,你不是一直想參觀白屋嗎?我們可以玩一個夠!我帶你去看閣樓裡的儲藏室,有幾百年前的東西,連清朝的衣服都有,我祖先做過清朝的大官,你一定會喜歡那些東西,還有一口鑲了珠寶的箱子,還有那些古古的傢俱,你一定會喜歡!」
他睜大了眼睛,鼓著腮幫子,這「邀請」真是誘惑極了。但是,他才答應過父親,不和殷家來往!
「喂,你在想什麼?」她驚愕的問。
「噢,沒什麼。」他回過神來。
「明天晚上等你?」她挑著眉毛。「不要晚上,你下午就來好了。」他咬咬牙。「我不去!」他短促的說。
「什麼?」她嚇了一跳,不相信的看著他。「你不去?」
「不去!」「為什麼?」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,裡面閃熠著清亮的光芒。「我說過了,我哥哥不在家,不會和你打架的,家裡只有我和我媽呀!」「我不去!說了不去就不去!」他惱怒的低吼:「你怎麼這麼嚕囌?」她呆住了,怔在那兒一動也不動。笑容消失了,烏雲移過來,遮住了那對發亮的眼睛。她那紅灩灩的嘴唇吸動著,卻沒有吐出任何聲音。
他再看了她一眼,發狠的一跺腳,他掉過身子,飛快的就往校門外跑去。他跑得那樣急,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。別了,小學!別了,童年!別了,殷采芹!他心裡模糊的念叨著,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。
第五章
真的就這樣和殷采芹斷絕來往了嗎?真的就這樣容易的砍斷一段童年的友誼嗎?真的就這樣簡單的把那些海邊的彩霞滿天,巖洞裡的捉迷藏,樹林裡的撿松果,沙灘上的拾貝殼……統統都忘了嗎?一切並不這樣單純。初中,他和殷家兄妹又進入了同一所國民中學。中學採取了男女分班制,他和殷采芹殷振揚都同校而不同班。初中時代的男女生,比小學時 腆多了,男生和女生幾乎完全不交往。稍有接觸,必然成為其他同學的笑柄。這樣倒幫了喬書培的忙,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「不來往」了。
可是,這段時期裡的喬書培,已經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,他辦壁報,參加全省作文比賽,代表學校去和其他學校競試,他的圖畫被選中為青年美展第一名……獎狀,獎狀,獎狀……拿不完的獎狀。喬書培三個字,成了全校的驕傲,幾乎沒有一個同學不知道他,沒有一個老師不讚美他。他那時熱中於學習,近乎貪婪的去吞嚥著知識,尤其是文學和藝術方面的。但是,在這忙碌的學習生涯裡,他仍然悄悄的、秘密的、本能的注意著殷采芹。
殷采芹一樣是學校裡的寵兒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她身長玉立,眉目分明,皮膚白皙,而體態輕盈。她童年時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溫柔,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。和那些同年齡的女孩子──那些小黃毛丫頭──相比,她硬是「與眾不同」。而讓她在學校裡受到重視的,並非她的漂亮,而是她那一手好鋼琴。每次同樂晚會,她一定表演彈琴,那琴鍵在她手指下,就像活的一樣,會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飛泉如長江大河的音浪,使人沉醉,使人歎息,使人不由自主的被捲入那水流裡。每當學校開音樂會,喬書培從沒有錯過她的節目。有時,當她的節目一完,他就會悄悄的離席而去了。他從沒有深刻的去分析過自己對她的情緒,只覺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彈奏時的神韻,加起來是一種不折不扣的「美」,一種令人歎為觀止的「美」!殷振揚在中學也是不寂寞的,也是頂呱呱的大人物,他初二那年又沒有順利的升級,卻長得雄赳赳氣昂昂,身高一八○,成了學校裡的籃球健將,每天活躍在操場上,代表學校,東征西討。他手下的嘍□越聚越多,打架生事,對他如同家常便飯。每打一次架,他就被記上一個大過,每參加一次球賽,他又被記上一個大功,這樣功過相抵,他就在學校裡「混」下去了。初中的生活,除了唸書、拿獎狀、參加比賽……這些光榮事跡以外,對喬書培而言,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留念的事,唯一在他的心靈裡,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的一件事,發生在他初三那年。
那年,他又被學校派為代表,參加全省美術比賽,他畫了一張「海港夕照圖」,把漁船、落日、海浪、彩霞滿天一一收入畫中。但,主題卻並非夕陽,也非漁船,而在一個老漁夫的「手」上。那老漁夫坐在漁船的船頭上面,正埋頭修補一面漁網,落日的光芒,斜斜的射在他那骨結粗大,遍是皺紋的「手」上。這幅圖是他多年以來,最感驕傲的一幅,更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幅,更是美術老師讚不絕口的一幅。當這幅圖選去參加比賽以前,曾經在學校的藝術室裡先展覽了一星期,當時,美術老師對全校同學肯定的宣佈過一句話:
「喬書培這幅畫一定會獲得比賽第一名。」
如果沒有這句話,如果不是那麼自信,又那麼自許,再加上那麼自傲,後來,失敗的打擊都不至於那麼重。這幅畫參加比賽的結果,非但沒有得第一名,甚至沒有入選!畫被退回了學校,評審委員批駁了一句話:
「主題意識表現不清!」
美術老師把那幅畫交還給喬書培的時候,那麼勉強的微笑著,勉強的擠出了幾句話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