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認為你母親不該再愛嗎?」他緊追著問:「你認為她就該這樣永遠埋葬她的感情?你不認為你這種觀念很殘忍……」「我認為你很殘忍!」她清脆的打斷他。
「我很殘忍?」他愕然的。
「你難道不知道,你根本沒有資格愛我母親嗎?」她的聲音提高了,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,呼吸沉重的鼓動著她的胸腔。她那含淚的眸子,像兩把尖銳的利刃,對他直刺過來。「我從沒有要求我母親守寡,我從沒有要求她過獨身生活!她有資格愛,可是你沒有!你難道不明白,你有太太有孩子,你根本沒資格戀愛嗎?你應該愛的,是你的太太!不是我的母親!」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,他被擊倒了!頓時間,他就覺得背脊上冒起一陣涼意,而額上竟冷汗涔涔。他再也沒料到,這病懨懨的孩子會說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話,她像個用劍的老手,知道如何去刺中別人的要害!他瞪著她,被她堵得啞口無言。「你知不知道一件事?」她繼續說,高亢而激烈的說:「一個女兒的愛,不會傷害一個母親。一個男人的愛,卻很容易殺死一個女人!」夏寒山跳了起來,踉蹌著就衝出了那間臥房。同時,慕裳的臉色變得比紙還白,她撲向雨婷,用她那冰冷的手指,去試著堵住女兒的嘴唇。她這個舉動驚醒了雨婷,她睜大眼睛,恐懼的望著母親,然後,她坐起身子,她的胳膊環繞過來,用力的抱住了慕裳的脖子。她把她那又蒼白又瘦小的面龐埋進慕裳的懷裡。又急又悔又痛的說:
「媽,我不要傷害你!媽!原諒我!原諒我!原諒我!」她一迭連聲的說。淚水滑下了慕裳的面頰。
「雨婷,」她嗚咽的,悲切的,卻堅決的說:「你可以罵我不知羞恥,但是,千萬不要去責備他!」
「媽媽呀!」她驚呼著。「我知道他有太太,我知道他有孩子,我知道他不能給我任何世俗所謂的保障。但是,雨婷,我什麼都不顧,我什麼都不管。情婦也罷,姘婦也罷,不論別人把我當什麼,我只知道一件事,這麼些年來,只有在他的身邊,我才瞭解什麼叫幸福!」「媽媽呀!」雨婷悲歎著:「難道我的存在從沒有給過你快樂?難道我對你的愛不能使你感到幸福?」
「那是不同的!」慕裳急促的說:「雨婷,你不懂,我無法讓你瞭解,你的存在,你的愛,使我自覺是個母親。而他,他使我體會到,我不止是個母親,還是個女人!雨婷,」她深切的凝視著女兒:「你也一樣,有一天,你也會從沉睡中醒過來,發現你不止是個女兒,也是個女人!」
雨婷睜大了眼睛,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慕裳,她的眼珠微微轉動,眼光在母親的面孔上逡巡。她似乎在「努力」去試圖瞭解慕裳。「你的意思是——」她悶聲說:「當女人比當母親更重要?」
「不一定。」慕裳的聲音沙啞。「許多女人,會因為自己是母親,而放棄了當『女人』的另一些權利!」
「你呢?媽媽?」慕裳閉上了眼睛。「如果你要我放棄,我會的。」
「但是,你會很痛苦?」她小心翼翼的問。
慕裳咬了咬牙。「是的。」她坦率的說,喉嚨中鯁了一個好大的硬塊。「會比你想像的更痛苦!」「是嗎!」她不信任的。「他對你這麼重要?」
「是的!」她肯定的說。皺攏了眉頭。「不要讓我選擇,雨婷,不要逼我去選擇!」雨婷伸手握牢了母親的手,她在驚痛中凝視著慕裳,在半成熟的情況中去體會慕裳那顆「女性」的心。終於,她有些明白了,有些領悟了,有些瞭解了……
「媽,我剛剛說錯了,是不是?」她遲疑的問:「一個女兒的愛,也會傷害一個母親?」她忽然坐起身來,把慕裳的手往外推,熱烈的喊:「你去追他去!留住他!別讓他離開!去!快去!」慕裳驚愕而疑惑的望著女兒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雨婷繼續把她往外推。「快去呀!媽!不要讓我鑄成大錯,不要讓我砍斷了你的幸福!快去呀!媽!」慕裳終於相信雨婷在說的是真心話了,她滿臉淚水,眼睛裡卻綻放著光華,不再說話,她轉身就走出了雨婷的臥室。
在客廳裡,夏寒山倚窗而立。他正呆望著河邊的一個大挖石機出神。那機器從早到晚的操作,不斷從河床中剷起一鏟一鏟的石子,每一下挖掘都強而有力。他覺得,那每一下挖掘,都像是挖進他的內心深處去。雨婷,那個又病又弱的孩子,卻比這挖石機還尖利。她帶來了最冷酷,也最殘忍的真實!他無法駁她,因為她說的全是真話!是的,他是個偽君子,他只想到自己的快樂,而忽略對別人的傷害!
慕裳走近了他。一語不發的,她用手臂環住了他的腰,把面頰依偎在他胸口,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襯衫,燙傷了他。
他輕輕推開她,走向電話機。
「我要打個電話。」他說。
「打給誰?」「小方。」「小方是誰?」「是我手下最能幹的實習醫生,我請他來代替我,以後,他是雨婷的主治醫生。你放心,他比我更好!」
慕裳伸手一把壓住了電話機,她臉上有股慘切的神情。
「你的意思是說,你以後不再來了?」她問。
他從電話機上,拿下了她的手,把那隻手闔在他的大手中。「我必須冷靜一下,我必須想想清楚,我必須計劃一下你的未來……」「我從沒有向你要求過未來!」她急促的說,死盯著他。「你不欠我什麼,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!」
他深深看她,然後,他把她拉進了懷裡。用一隻手攬著她,他另一隻手仍然撥了小方的電話。
「你還是要換醫生?」她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