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從沒見過他。老四一直在台南,去年考上大學,才搬到北部來。」「你的父母家人都在台南?他們都沒見過碧槐嗎?」
「是的。我以為你早知道了。」
「碧槐和你相戀五年之久,居然沒有見過你的家人?」她困惑的望著他。「難道你沒有把她帶到台南去過?你父母也沒有到台北來看過她?」他微微一怔,頓時間,他有些心神不寧。「你不瞭解我們那時有多忙……」他勉強的、解釋的、艱難的說:「我剛弄了個最小型的出版社,自己騎著腳踏車發書,騎得兩腿的淋巴腺都腫起來。你姐姐,她……她……她……她是個聖女,她自己白天要上課,晚上要兼差,半夜還幫我校對……我們太忙、太苦,忙得沒有時間談婚姻,苦得沒有力量談婚姻,等我剛剛小有所成,可以來面對我們的問題的時候,她已經死了。」他咬緊牙關,靠在架子上,他的手指下意識的握緊了她,深陷進她的肌肉裡去。「丹楓,別責備我,你有許多事都不知道!」「我為什麼要責備你呢!」她仰著臉問。「你待我姐姐那麼好!為了她,你忍受寂寞,直到如今。唉!」她深深歎息,眼底被一片惻然的柔情所漲滿了。「我注意到,你家裡連她的一張照片都沒有,你不忍面對她嗎?你怕回憶她嗎?你——」她憐惜的看進他眼睛深處去。「你不必那麼自苦,你一直在偽裝自己,你對姐姐的感情,像深不可測的湖水,水越深,反而越平靜。江淮!」她熱烈的低喊:「你瞞不過我,你愛我姐姐,愛得發瘋,愛得發狂,愛得無法忘懷,甚至無法重拾你的幸福!哦,碧槐泉下有知,應該死而無憾了!」
「丹楓!」他啞聲喊,被她這一篇話所擊倒了。熱浪迅速的往他眼眶裡衝去,他胸中像打翻了一盆燒熔的鐵漿,燙得他每一個細胞都痛楚起來。「丹楓,」他喃喃的叫:」別把我說得太好,不要用小說的頭腦來……」
「不。」她打斷他。「碧槐寫過幾百封信向我談你,我瞭解你,正像瞭解我自己。江淮,你知道我為什麼失蹤?你知道我為什麼每天到四處去流浪?你知道我為什麼跑到大裡去看漁民?你知道我為什麼到海邊去數岩石?因為——我怕你!」
「丹楓!」他喊,臉發白了。
「自從那天我去出版社見了你以後,我就開始怕你!」她垂下眼瞼,雙頰因激動而發紅,她的聲音又快又急,又坦率,又無奈,又真摯,又苦惱:「我和自己作戰,我滿山遍野、荒郊野外的跑,因為我好怕好怕見你!江淮,我不是那種畏首畏尾的人,我應該有勇氣面對真實。但是,我今天看到了那些在網裡掙扎的魚……」她抬起眼睛來,惻然的、無助的、淒苦的看著他。
「我覺得我就是那樣的一條魚,有廣闊的海洋給我游,我卻投到一張網裡去。江淮,你就是那張網!」她張開了手臂:「網住我吧!我投降了!」他迅速的把她擁進了懷裡,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,他的嘴唇貼著她的耳朵,他激動的低喊著:
「我不是網,丹楓!我會是一個海灣,一個任你游泳的海灣!」「不,你是一張網,」她固執的說著。「因為你並不愛我!你愛的是姐姐,你等待碧槐復活,我——只是復活的碧槐,不是丹楓!我是一個替代品!你知道這種感情是建築在沙上的嗎?你知道這對我就是一個網嗎?」
「哦,丹楓,你這樣說太不公平,我說等待碧槐復活那句話,並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
「噓!別說!」她用手指按在他唇上,她的眼睛裡燃燒著火焰,充滿了光華,她的臉孔綻放著光彩,帶著種奪人心魂的美麗與高貴。「你很難自圓其說,還是少說為妙,江淮,你放心,我不會和我死去的姐姐吃醋,如果這是一張網,也是我自願投進來的!」她閉上了眼睛,睫毛在輕顫,嘴唇也在輕顫。「吻我!」她坦率的、熱烈的、命令的低語。
他再也顧不得其他,俯下頭去,他立即緊緊的、深深的、忘形的捉住了她的唇。似乎把自己生命裡所有的熱情,都一下子就傾倒在這一吻裡了。
第五章
在台北近郊,那墓園靜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。
天氣依然寒冷,厚而重的雲層在天空堆積著,細雨細小得像灰塵,白茫茫的飄浮在空氣裡。風一吹,那些細若灰塵的雨霧就忽兒蕩漾開來,忽兒又成團的湧聚。小徑邊的樹枝上,濕漉漉的掛著雨霧,那細雨甚至無法凝聚成滴,只能把枝椏浸得濕濕的。樹葉與樹葉之間,山與山之間,岩石與岩石之間,雨霧連結成一片,像一張灰色的大網。
丹楓慢慢的,孤獨的走了進來,依然披著她的黑斗篷,穿著一身黑衣;頭髮上,也用一塊黑色的綢絲巾把長髮包著。沒有雨衣,也沒拿傘,她緩緩的踩過那被落葉堆積著的小徑,那些落葉厚而鬆軟,潮濕而積著雨水,踩上去,每一步都發出簌簌的響聲。她穿過了小徑,熟悉的,逕直的走進山裡,來到了那個山凹中的墓園。墓地上碑石林立,每塊墓碑都被雨打濕了,四周靜悄悄的,沒有絲毫聲響。這不是掃墓的季節,死亡之後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遺忘。這兒沒有車聲人聲,沒有燈光燭光,只有屬於死亡的寂靜和寥落。
她走向了一個半圓形的墳墓,墓碑上,沒有照片,沒有悼文,沒有任何虛詞的讚揚,只簡單的寫著:
「陶碧槐小姐之墓』生於民國三十八年死於民國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歲」
享年二十五歲!二十五歲!多麼年輕,正是花一樣的年華,正是春花盛放的時期,怎會如此奄然而逝?怎會這麼早就悄然凋零?她輕歎一聲,解開斗篷前襟的扣子,她懷裡抱著一束名貴的紫羅蘭。俯下身去,她把墓前一個小瓶裡的殘枝取了出來,拋在一邊,把紫羅蘭插進瓶裡。忽然,她對那殘枝凝視了幾秒鐘,她記得,上次她曾帶來了一束勿忘我,但是,現在那堆殘枝卻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