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睜大眼睛,淚珠從她的眼角不斷向下滑落,她望著他,透過那層淚霧,直直的望著他。那被淚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,她微張著嘴,那顫抖的嘴唇良久都發不出聲音,好久好久,她才悲不自已的吐出一句話來:
「江淮,你看過那麼多小說,你不會另編一個故事給我聽嗎?編一個不會傷害我的。」
他一下子把頭僕進了她的棉被裡,悲歎著說:
「我已經編壞了一個。」
她伸手□緊了他那濃黑而蓬亂的頭髮,掙扎著說:「請你給我一個理由,讓我能夠原諒你吧!」
他渾身掠過一陣痙攣。仆伏在那兒,他一動也不動。好半晌,他抬起頭來,他那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,眼睛因希冀而發光,聲音因意外的希望而顫抖:
「我有一個理由,」他小心翼翼的說:「但是,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?」「你說吧!」她含淚看他,一臉的悲苦和無助。
「我愛你!」他低沉而有力的說,臉孔完全漲紅了,眼睛裡充滿了狼狽的熱情和痛楚。
她仔細的看他,像在鑒定一個藝術品的真偽。
「你對幾個女孩子講過這三個字?」她幽幽的問。
他跳起身子,轉過頭去,他走向了窗口,站在窗前,他雙手顫抖著點燃了一支煙,對窗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。立即,那煙霧就被窗外的暮色所吞噬了。
室內好靜好靜,一時間,兩個人都不想再講話。丹楓閉上了眼睛,疲倦很快征服了她,她又朦朧入睡了。
模糊中,有人給她蓋好了棉被;模糊中,有人把冰袋換了新冰塊,壓在她的額上;模糊中,有人輕輕的,歎息的吻著她的額;模糊中,有人低語了一句:
「丹楓,接受這第二個故事吧,最起碼,它比第三個還要好受些!」她太倦了,她什麼都抓不住,她睡著了。
第十章
江浩有好幾天沒有見到林曉霜了。
這天早上,他去上課以前,特地繞道到蘭蕙新村去。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個新社區,每棟房子都是獨立式的小洋房,房子不大,屬於那種「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」的類型,每座房子的格式幾乎都完全一樣。有矮小齊腰的圍牆,和小小的院落。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數第二棟。
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,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曉霜的奶奶,她在樹與樹之間,拉上了繩子,正在那兒晾衣服呢!那樹卻是修剪得如亭如傘的榕樹,想當初,蓋房子的人絕沒想到這特地種植的樹木會成為曬衣架。江浩對「奶奶」這個人物,一直有種奇異的好奇,她老而古板,永遠一成不變的照她「舊社會」的方式生活,就拿曬衣服這件事來說吧,江淮就聽過曉霜對她沒好氣的抗議過:
「奶奶,你看有幾家人把衣服曬在樹上?你不會把它晾到後院子裡去嗎?」「後院子裡曬不到太陽!」奶奶固執的、我行我素的、理所當然的說:「陰乾了的衣服穿了會生病!」
於是,這問題就這樣解決了,榕樹的命運注定了是曬衣架。奶奶有她的固執,她不肯用新東西,舉凡洗衣機、烤箱、電熱爐、冷氣機……她都恨。唯一能接受的只有電視,她對電視永不厭倦,從台語劇到綜藝節目,從歌唱到電視長片,她都看得津津有味。而她那對視力壞透了的眼睛,早已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了,眼鏡能幫的忙似乎也很少。曉霜常問:
「奶奶,你一天到晚開著電視,你看到些什麼?」
「噢,紅紅綠綠的真好看!」
「你聽得清楚他們唱些什麼嗎?」
「聽得清呀!」奶奶眉開眼笑的說:「他們唱『你弄我弄,土沙泥多,泥多搓,揉揉合……』,他們做泥娃娃玩呢!」
曉霜笑彎了腰,私下對江浩說:
「咱們家的奶奶,是個老寶貝!」
「你是個小寶貝!」他對曉霜說。
真的,曉霜在家中,不止是個「寶貝」,還是個「女王」。江浩曾經冷眼旁觀過,奶奶對曉霜的態度,似乎敬畏更超過了寵愛。曉霜和誰都沒大沒小,對這位奶奶也沒什麼敬意。而奶奶呢,彷彿曉霜說的話就是聖旨,她服她,慣她,愛她,為她做一切的事。奶奶不識字,愛吃甜食,愛耍耍小脾氣,曉霜眉頭一皺,奶奶就乖乖的溜回她自己的屋裡去。奶奶常懷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,曉霜也陪她回去,一去就好幾天不見蹤影。江浩始終不明白,她們的老家既然在台中,為什麼要搬到台北來。曉霜對這件事也諱莫如深。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,曉霜自由得很,她常常一失蹤就好幾天,不知道瘋到什麼地方去了。奶奶也不管她,聽憑她愛怎樣就怎樣。江浩總覺得曉霜「自由」得過分,自由得連他這種酷愛「自由」的人都看不順眼。最初,他對曉霜的「自由」和「行蹤」都漠不關心,他知道他們並沒有進展到可以彼此干涉「自由」的地步。但是,近來,他卻發現,曉霜的「瀟灑」和「自由」已嚴重的刺傷了他,他很難再對她的「行蹤」保持冷靜的旁觀態度了。每當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連在那一個歌台舞榭中,和那一個男孩子在大跳「哈索」,他就渾身的血液都翻滾起來了。他明知這種情緒對自己是個危險的信號,卻身不由己的,一步步陷進這種情緒裡去了。
他已經有五天沒見到曉霜了。五天前,他和曉霜一起爬上了觀音山的山頂,曉霜站在那山頭上大唱「我現在要出征」,然後,她就不見了。不知道「出征」到哪兒去了?這是她的老花樣,忽隱忽現,忽來忽往,飄忽得就像一縷輕煙,瀟灑得就像一片浮雲,自由得就像一隻飛鳥——飛鳥,他曾聽江淮說過,陶丹楓自比為一隻大雁——不,曉霜不是大雁,她是只小小的雲雀,善鳴,善歌,善舞,善飛翔,善失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