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時期,是我們真正悲劇的開始。婚姻是談不上了,我即使可以不管家裡的看法,碧槐也不肯嫁給我。那時,我的兩個妹妹已經知道碧槐的身份,無數最難堪的情報都傳到台南家中,我成了家庭的罪人,成了不可原諒的敗家子,成了墮落的青年,甚至是家族的羞恥。碧槐又重申舊議,她要我走,要我離開她,軟的,硬的,各種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過了。我每晚坐在那兒,看她和男人們瘋狂買醉,看她裝腔作勢,對每個人投懷送抱。她給那些男客起外號,拿他們耍寶,而那些男人,仍然對她鞠躬盡瘁。」他抬起頭,望著丹楓。「記得嗎?有一晚我和你在羅曼蒂吃牛排,有位客人就把你誤認成碧槐——不,不是碧槐,誤認成曼儂,而和我打了一架,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賓。」
丹楓深吸了口氣,一語不發。
「我那時候已經豁出去了,我看出一種傾向,碧槐是真的在墮落,她的目的已經不是單純的要賺錢給妹妹,事實上,在她死前那段時期裡,我和她加起來的收入,已經足可以應付倫敦的學費了。她不必那樣一再出賣自己,我後來分析,她是完全自暴自棄了,而且,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棄,使我對她死心而撤退。我狠了心,我不撤退,我擺明了不撤退,我等著,我想,那小妹妹總有學成的一天,到時候,她還能有什麼借口?我等著,然後——」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嚥住了。
他端起了酒杯,已經空了。江浩把自己的遞給了他,他啜了大大的一口,眼睛望著窗子,暮色正在窗外堆積,並且,無聲無息的鑽進室內來,瀰漫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裡。
「然後——」他幽幽的說了下去。「有一天,碧槐告訴我,她懷孕了。說真的,我當時就嚇住了,我問碧槐,誰是父親?她坦白的說,可能是別人,也可能是我!咳!我不是聖人,我記得,我當時的答覆是,最好的辦法是拿掉他!那天碧槐哭了,我發誓,我並不知道她會想要這個孩子。第二天我陪她去看醫生,醫生告訴我,碧槐的心臟不好,這孩子留也是危險,拿也是危險!我們又都呆了,這時,碧槐忽然興奮起來,她說:『孩子可能是你的,咱們留下他吧!』我沒說話。老天,那時我是何等自私!我忍受過她各種不忠的行為,卻不願承認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!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說話了,墮胎的事也就擱淺下來。而碧槐從此夜夜醉酒,每晚,她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。這樣,有一夜,她已經喝得半醉,她用酒送安眠藥,大約吃了五六粒之多。吃了藥,又喝了酒,她說,她突然想見我,她從她的公寓走出來,有一輛計程車撞倒了她。」
他再度停止,用手遮著額,他整個面孔,都半隱在蒼茫的暮色中。「她被送進了醫院,」他深吸了口氣,再說下去。「我趕到醫院的時候,她的情況並不很壞,她幾乎沒有受什麼外傷,只是,醫生說,他們必須取掉她腹內的孩子,因為那孩子已經死了。碧槐躺在急救室裡,她還對我說笑話,她說:『你不要這個孩子,他就不敢來了!這樣最好,將來,我給你生一個百分之百純種的!』他們把她推進手術室,手術之後,醫生叫我進去,告訴我說,她撐不下去了,她的心臟負荷不了這麼多。我在手術室看到她,她仍然清醒,臉色比被單還白。她握住了我的手,對我說:『我一生欠你太多,但是,江淮,你今天在我床前發誓,答應我兩件事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』我答應了。她說:『第一,不要用妻子的名義葬我,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。第二,無論在怎樣的情形下,別讓丹楓知道我的所做所為,以及死亡原因,告訴她,她的姐姐很好,是大學裡的高材生,告訴她,她的姐姐純潔而清白,一生沒做過錯事!』我答應了,我跪在她的床前發了誓,最後,她說了句:『你要讓她完成學業!』就沒再開過口。早上,她去了,死亡原因是『心臟衰竭』。」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干,轉過頭來,他正視著丹楓,陰鬱的,低沉的,一口氣的敘述下去:
「這樣,我葬了她。然後,我陸續聽到傳言,她的同學們開始盛傳,她是自殺的。當初,她化名曼儂當舞女,同學們並不知道。她突然死亡,造成各種謠言,在校中,我和她都曾是公認的一對。大家都說,因為我移情別戀,愛上了一個舞女,所以,碧槐自殺了。我幫助這傳言的散佈,我努力幫助這謠言的傳播,我想,這傳言,總比真實的情況好得多。可是,也有些真情洩露了,關於她的死因,我自己就聽過四種傳說,自殺、撞車、心臟病,和墮胎。」
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,他盯著丹楓,眼光在暮色中閃閃發光。這長久而痛苦的敘述刺激了他,他的語氣不再平靜,像海底潛伏的地震,帶著海嘯前的陰沉和激盪:
「好了,丹楓,你逼我說出了一切!你逼我違背了在碧槐床前發下的誓言!你逼我說出了這個最殘忍的故事。你來了!你來報復,你認為我是殺碧槐的兇手!你聽信了那些傳言,那些由我自己散播過的傳言!你知道嗎?當你全身黑衣,出現在我面前,輕顰淺笑,半含憂鬱半含愁,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,我怎樣都無法把你看成敵人。對碧槐的記憶猶新,你自身的優點又使我驚奇,使我崇拜,使我帶著嶄新的喜悅和狂歡來接納你,我從沒想過你會來報復!對碧槐,我的思念超過了負疚,如果說我殺了碧槐,只因為我太愛她!事後,我也常想,假若我當初聽了她的話,真的去另尋對象,會不會反而救了她?但是,你怎能控制自己的情緒,你怎能說愛就愛,說不愛就不愛?愛情畢竟不是一個開關,可以任由你要開就開,要關就關!是的,或者是我殺了她,我用我的愛情殺了她!但是,丹楓,」他直視著她,喉嚨沙啞:「你帶著一身的詩情,一身的輕愁,踏著那冬日的愁情走進我辦公廳的一剎那,你已經征服了我!我從沒想過,那個我們辛苦培育長大的小妹妹,會懷著利劍而來。我對你來說,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,你很輕易就攻進了我的內心深處,使我立刻不能自拔!我現在還清楚的記得,那第一個晚上,也就在這間屋子裡,你對我說:『我不想再飛了,我好累好累,姐夫,請你照顧我!』你知道嗎?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,捉住了,我在那一剎那間就為你神魂顛倒了。現在回想起來,我真傻!你從一開始就在對我演戲,是不是?」他的聲音驀然提高了,憔悴的面頰上充血了,他的眼睛發紅,呼吸沉重,聲音強而有力:「你說!是不是?你一直在玩弄我,你眼看我掉進你的陷阱,眼看我為你痛苦,為你瘋狂,你一定在撫掌稱快了,是不是?你說!你是不是在對我演戲?你從第一天就在演戲,就在背台詞,是不是?」他越喊聲音越高,激動使他額上青筋跳動。丹楓更深的蜷進了沙發深處,暮色裡,她一身白衣,縮在那兒,像一團軟煙輕霧。但,在那團軟煙輕霧中,她的面色依舊清晰,她的眼睛依然明亮。她迎視著他的眼光,她沒有逃避,也沒有虛飾,她坦白而清楚的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