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裴陡然有了真實感了,她看看楚楚,又看看韋鵬飛,聽到韋鵬飛這樣一叫一嚷,她那大眼睛裡就骨碌碌的滾出一串亮晶晶的淚珠,她又是哭又是笑,又是激動,又是興奮的說:
「鵬飛,你對我還是這樣好?你不是來罵我?來嘲笑我?來看我今日的下場?你不恨我?不怪我?不怨我?不詛咒我?……」「欣桐,我會罵你嗎?我可能嗎?在我們最後分手的時候,我也沒有罵過你一句,不是嗎?欣桐,我從沒有詛咒過你,從沒有……」「我知道,我看了愛桐雜記。」
「你看了?」他驚愕的。
「是的,是的,我看了。」她掙脫他的掌握,伸出手來,去摸他的頭髮,他的面頰。「鵬飛。我對不起你,我實在對不起你。今天的一切,都是報應,冥冥中一定有神靈,在支配人間的一切。鵬飛,我罪有應得,我咎由自取,今天你肯來見我一面,我死也瞑目……」
「欣桐!」他大喊,悲痛而急切。「你不可以死,你還太年輕,你前面還有一大段路,欣桐,你不可以死,絕不可以!」
「你這樣說嗎?」阿裴問,淚珠成串成串的湧出來,她喉音哽塞,幾乎語不成聲:「你怎麼可以這樣好?鵬飛,你不能對我這樣好!我是賤骨頭,我不知好歹,我連捧在手裡的幸福都捧不牢!我很壞,壞得不可救藥,我該死!我應該死……」「不!不要!欣桐!」他含淚喊:「你不該死,你只是忠於自己,你並沒有錯……」「你居然還說我沒有錯嗎?你……你……你這個……傻……傻瓜!」「你以前作過一支歌,說我是個傻瓜,是個癩蛤蟆!」
「你還記得?」「記得你的每一件事!你的笑,你的哭你的歌,你那飄飄然的衣裳打扮,你的冰肌玉骨!」
「那麼,你也原諒我了?原諒我所有的過失?原諒我離開你?原諒我嗎?鵬飛?你說,你原諒我!」
「我不原諒你!」「我太奢求了!」她淒然而笑。「我不值得你原諒,我不值得!」「不是!」他用力吼,臉漲紅了。「我不原諒你這樣躺在這兒等死!我不原諒你放棄生命!我不原諒你這樣慘白,這樣消瘦,這樣奄奄一息!我不原諒,不原諒,決不原諒!」
她的手無力的從他面頰上落下來,蓋在他的手背上,她撫摩他,輕輕的,軟弱的。她唇邊的笑意更深,而眼中卻淚如泉湧。「鵬飛,你給我力量,請你給我力量,讓我活下去吧!我不要你不原諒我,我無法忍受你不原諒我……」
一直站在一邊,用希奇古怪的眼光,望著他們的楚楚,這時再也忍不住了,她叫著說:
「爸爸,張阿姨,你們在做什麼?」
韋鵬飛立刻抬起頭來,他把楚楚一把拉到身邊,鄭重的,嚴肅的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「聽著,楚楚!她不是張阿姨,她不姓張,她姓裴,是你的媽媽!」「爸爸!」楚楚驚喊。「她是你的媽媽,」韋鵬飛重複了一句。「你親生的媽媽,她並沒有死,只是這些年來,她離開了我們。楚楚,你已經大了,大得該瞭解事實真相了。你看,這是你的母親,你應該叫她一聲媽媽!」楚楚狐疑的,困惑的看看韋鵬飛,再看看阿裴,緊閉著嘴,她一語不發。阿裴伸手去輕觸她的面頰,低歎了一聲,她柔聲說:「不要為難孩子。楚楚,別叫我媽媽,我不配當你的媽媽,在你很小的時候,我就離開你走了!這些年來,我根本沒盡過母親的責任,別叫我媽媽,我受不了!我是張阿姨,我只是你的張阿姨,楚楚,我對不起你爸爸,更對不起的,是你!」
楚楚一知半解的站在那兒,茫然的瞪視著阿裴,她顯然是糊塗了,迷惑了,不知所措了。阿裴的眼光透過淚霧,也緊緊的盯著楚楚。驀然間,那母女間的天性敲開了兩人間的那道門,楚楚撲了過去,大叫著說:
「媽媽,如果你是我的媽媽,我為什麼要叫你張阿姨!媽媽!我知道你是活著的,我一直知道!」「楚楚!」阿裴哭著喊:「楚楚!」
靈珊覺得這間小小的病房裡,再也沒有她停留的餘地了,她滿眼眶都是淚水。回過頭去,她看著目瞪口呆的邵卓生,拉了拉他的衣袖,她低聲說:
「我們走吧!」他們兩個走出了病房,對阿裴再投去一瞥,那一家三口,正又哭又笑的緊擁在一起,渾然不覺房間裡其他的一切。他們關上房門,靈珊細心的把門上「禁止會客」的牌子掛好,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樓,走出醫院的大門。
街道上,那秋季的夜風,正拂面而來,帶著清清的、涼涼的、爽爽的秋意。他們站在街頭上,彼此對視了一眼,邵卓生說:「我忽然覺得很餓,我猜你也沒吃晚飯,我請你去吃牛排,如何?」「很好。」她一口答應。
於是他們去了一家西餐館,餐廳佈置得還滿雅致,人也不多,他們選擇了一個角落的位子,坐了下來,靈珊看看邵卓生,說:「我想喝杯酒。」「我也想喝杯酒!」邵卓生說。
他們點了酒,也點了牛排。一會兒,酒來了。邵卓生對靈珊舉了舉杯,說:「你平常叫我什麼?」「掃帚星。」「不是。另外的。」「少根筋。」「是的,我是個根筋。我今天才發現一件事,我不過只少了一根筋,你少了十七八根筋。這還不說,你還是個無腦人!」
「什麼叫無腦人?」靈珊問。
「你根本沒有頭腦!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腦症!」
「怎麼說?」「怎麼說!還怎麼說?你如果有頭腦,怎麼會把那本愛桐雜記拿來?這也罷了,你居然把韋鵬飛父女帶到醫院來,導演了這麼一場好戲!現在,人家是夫婦母女大團圓。你呢?以後預備怎麼辦?」「我?」靈珊茫茫然的說了一個字,端起酒杯,她喝了一大口,忽然笑了起來。她笑著,傻傻的笑著,邊笑邊說:「是的,我是個無腦人,我害了缺乏大腦症!」她凝視著邵卓生,笑容可掬。「對不起,邵卓生,我忽略了你!哈哈!我抱歉!」她用杯子對邵卓生的杯子碰了碰,大聲說:「無腦人敬少根筋一杯!」她一仰頭,喝乾了杯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