宛露愕然的住了口。「不許侮辱我母親,你聽到了嗎?」他鐵青著臉說:「她守寡二十幾年,含辛茹苦的把我養大,在今天這個時代裡,這種母親幾乎是找不到的,你懂嗎?她辛苦了這大半輩子,並不是等我的女朋友來給她氣受的,你懂嗎?而且,無論如何,今天我們是晚輩,對父母該有起碼的尊敬,你懂嗎?……」
宛露張大了嘴,眼珠滾圓滾圓的瞪著。
「我懂了。」她喃喃的說,轉身向森林外面走去。「你需要娶一個木偶做太太,木偶的頭上腳上手上全有繩子,繩子操縱在你母親手裡,拉一拉,動一動,準會皆大歡喜。你去找那個木偶去吧!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。
「宛露!」他喊,聲音裡已充滿了焦灼和絕望。「你幫個忙吧!」
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。
「你要我怎麼幫忙?」她問。
「去我家,」他低語:「去向我媽道個歉。」
她僵在那兒了,嘴唇上失去了血色,面頰也變得慘白,只有那對烏黑烏黑的眸子,依然閃閃發光。
「去你家,去向你媽道歉?」她不信任似的問。
「是的,」他痛楚而渴切的。「如果你愛我!」
她深深的望著他。「愛情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?包括犧牲你的自尊和驕傲?」「有時是的,」他沉悶的說:「我現在也在犧牲我的自尊與驕傲,我在求你。」她楞了幾秒鐘。「我不去!」她簡單的說。
「你一定要去!」他命令的。
「我絕不去!」「你肯定了嗎?」他悶聲問。
「是的!」「怎麼也不去嗎?」「是的!我想不出我有道歉的理由!」
「僅僅為了我!」「不行!」他不再說話,放鬆了她,他退向一邊,仰靠在一棵松樹上面,他的眼光定定的、死死的、緊緊的望著她。有兩小簇陰鬱的火焰,在他的瞳仁裡跳動。「你知道,你這樣做等於是一個宣判!」他說。
「什麼宣判?」「這就表示,我們之間就完了!」他低聲說,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。她呆站著,看了他幾秒鐘,然後,她一甩頭,那長髮拋向腦後,她掉轉身子,往松林外面就跑。他沒有移動,只是癡癡的、傻傻的望著她的背影。在他心靈的深處,像是有一把刀,正深深的、深深的從他心臟上劃過去。她跑了幾步,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,她站住了,不肯回頭,她悶聲的說:「你過來!」「幹什麼?」「把你的外套拿走!」他機械化的往她面前走了兩步,於是,忽然間,她回過頭來了,她滿臉都是淚水,滿眼眶都是淚水,她的面頰漲紅了,狠狠的跺了一下腳,她大叫著說:
「我倒了十八輩子楣才會碰到你!我為什麼要碰到你?我本來生活得快快樂樂,無憂無慮,我有人愛有人疼,我為什麼如此倒楣,要遇見你!」眼淚瘋狂的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哽塞的撲進了他的懷裡。「我輸了!」她嗚咽著說:「我跟你去向你母親道歉!不是因為我錯了,而是因為——」她掙扎的、昏亂的、卑屈的說:「我愛你!」
他閉上眼睛,覺得腦子裡掠過一陣瘋狂的喜悅的暈眩,然後,看到她那淚痕狼藉的臉,那憐惜的、歉疚的、痛楚的情緒就又一下子捉住了他。他俯下了頭,心痛的、感激的把嘴唇緊壓在她那蒼白的唇上。
第八章
宛露再到孟家去,是三天後的一個晚上。
這天是孟樵休假的日子,他不需要去上班。事先,他和宛露已經研究了又研究,生怕這次見面再給予彼此壞印象,宛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,這樣刻意的妝扮了自己。
晚飯後,宛露就取出了自己最正式也最文雅的一身服裝,是母親為慶祝她畢業而為她做的,但她從未穿過。上身,是件嫩黃色軟綢襯衫,下面繫了一條同質料的長裙,只在腰上,綁了一個咖啡色的小蝴蝶結。長髮仍然披垂,她卻用腰間同樣的絲帶,把那不太聽話的頭髮,也微微的一束。攬鏡自照,她幾乎有些認不出自己,站在她身後,一直幫她繫腰帶、梳頭髮的母親,似乎也同樣的緊張。
「宛露,那個孟樵,就值得你這樣重視嗎?」段太太有些擔心的問。「如果他有個很挑剔的母親,你將來的日子,是怎麼也不會好過的。」「他母親並不挑剔,」她望著鏡中的自己,不知道為什麼,竟虛弱的代孟太太辯護著。「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。媽,她不像你,你有爸爸疼著,有我和哥哥愛著,你一生幾乎沒有欠缺。該有的幸福,你全有了。可是,孟伯母,她二十五歲就守了寡,她一無所有,只有一個孟樵!」
段太太把宛露的身子轉過來,仔細的審視著她的臉龐,和她那對黑濛濛的、深思的、略帶憂愁的眸子。
「宛露,」她喃喃的說:「我不知道這對你是好還是不好,你長大了。」「媽,人總是要長大的,有什麼不好呢?」
「對很多人而言,成長是一件好事,可是,對你,」段太太憐惜的撫摸女兒的長髮。「不見得。因為,你不像以前那樣快樂了,這些日子來,我眼看著你不能吃,不能睡,眼看著你消瘦下去。」「媽,不會有那麼嚴重。」宛露勉強的笑著。用充滿了感情的眼光,注視著段太太。「媽媽,讓我告訴你,」她低聲的、清晰的、溫柔而如夢的說:「我雖然不能吃,不能睡,我雖然瘦了,可是,我並沒有不快樂。我心裡擁塞了太多的東西,它們把我填得滿滿的,我很難解釋,總之,媽媽,我不再狂言,說我不會戀愛了。」段太太仔細的看著宛露。
「宛露,你不覺得你愛得太瘋了嗎?」
「媽,愛情本身不是就很瘋的嗎?」
「不一定。」段太太沉思的。「像我和你爸爸,我們從沒有瘋狂過,卻像涓涓溪流,淵遠流長,永遠不斷。宛露,我希望你能像我,我希望你的感情是一條小河,潺□而有詩意。不希望你的感情像一場大火,燃燒得天地變色。你和孟樵這段感情,不知怎的,總使我心驚肉跳。說真的,宛露,我真希望你選擇的是友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