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孟樵,你把我綁架了來,又要我走?」
「是的,綁架你,是為了愛你,要你走,也是為了愛你!因為,我不要做一個蜘蛛網!你走吧!宛露,這次你走了,我再也不會糾纏你了。只是,你一走出大門,我們之間的緣份也就完全斷了。」她從沙發上坐正了身子,仔細的凝視他。
「我走了之後,你會怎樣?」
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勉強的笑了笑,那笑容苦澀而蒼涼。
「你關心嗎?那麼,讓我告訴你,我既不會自殺,也不會死亡。我以前告訴你那些沒有你就會活不下去的話,都是騙人的!事實上,我會好好的活下去,繼續做我的工作。若干年後,我會忘掉了你,再遇到另一個女孩,我們會結婚,生一堆兒女。等我老了,如果有人對我提起你,我會說:段宛露嗎?這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。」他的眼眶濕潤了。「這就是典型的,人類的故事。你滿意了嗎?那麼,你可以走了,只要考慮你自己,不用考慮我!我會挺過去的!」他咬咬牙。「我總會挺過去的!」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,好久好久。然後,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子,他注視著她,眼神緊張。她剛一舉步,他就衝口而出的大叫了一聲:「宛露!你真走?」她立即站住了。他們兩個對視著,緊張的、猶疑的、恐懼的對視著。然後,她驟然的投進了他懷裡,用手臂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。「你挺不過去的!孟樵,我知道!我們都完了,我知道!即使你是一面蜘蛛網,我也已經撲向你了!我不再做鐘擺了,我回去和他談判離婚!我答應你!我答應你!我不要你老了的時候記不住我的名字!我不要!」她把頭埋進他的肩膀裡。
他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,眼眶完全濕了。
第十八章
宛露回到家裡的時候,又是午夜了。
孟樵一整天沒有放鬆她,為了固定這個「鐘擺」,也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個「鐘擺」,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,又騎著摩托車,去郊外逛了一個下午,沒有固定的目標,他們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,不知怎的,雖然她已經給了他保證,他仍然覺得她是不可靠的,仍然覺得每一分鐘的相聚,都彌足珍貴,似乎一旦放走了她,他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她似的。自從有了「蛛網」的譬喻以後,他就覺得她已經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環,每一下的凝視,每一次目光的相遇,他都會感到心中一緊。他會自問:我這樣做對嗎?我是蛛網嗎?我會纏絞她到死為止嗎?這種懷疑,這種自責,這種內疚,這種恐懼,以及對她的渴求和愛,造成一股龐大的、交戰的勢力,在他心中對壘,以至於他失去了一貫的自信,而變得脆弱、易感,而且患得患失了。她呢?她像一片游移的雲,悠悠晃晃,整日都神思不屬。晚上,他應該去報社上班,他突然覺得有種強烈的預感,他今晚放走了她,就會永遠失去她了。因此,他帶著她去報社轉了一圈,交掉了早就寫好的訪問稿,再帶她去雅敘,他不肯放走她,不敢放走她,坐在那兒,他燃起一支煙,只是靜靜的、深深的凝視她。她縮在那高背的沙發中,縮在靠牆的角落裡,瘦瘦小小的,神思恍惚的,臉上,她始終帶著種被動的、聽天由命似的表情。這一天,她好乖,好順從,好聽話,和以往的她,似乎換了一個人,她像一個繳了械的鬥士,不再掙扎,不再抗拒,不再作戰……她只是等待命運的宣判。她這種逆來順受似的表情,使他不安了。他問:
「宛露,你在想什麼?你又動搖了嗎?」
「不。」她看了他一眼,就掉轉眼光,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熱氣。「我不能再動搖了,是不是?何況,我到現在還沒有回去,家裡一定已經翻天了,任何要來臨的事,我都已經無法避免了。」「他會刁難你嗎?他會折磨你嗎?他會給你氣受嗎?要不要——我去對他講?」她抬起眼睛來凝視他。
「你有什麼立場去對他講?」她問,搖了搖頭。「不。我要自己去面對這件事情。他不會折磨我,因為——他是個君子。」
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。
「我抱歉。」「抱歉什麼?抱歉你帶給我的煩惱?痛苦?和愛情?該抱歉的,是那個皮球,它為什麼要好端端的滾到我的腳邊來?該抱歉的是命運,它為什麼要這樣播弄我?該抱歉的是我自己,我沒有很堅強的意志——或者,」她眼裡飛進一片朦朧的霧氣。「該抱歉的是生我的人,我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!」
「宛露!」他喊:「請你不要責備你自己!這一切,都該我來負責任……」「現在來談責任問題,是不是太晚了?」她幽幽然的說,整個人像沉浸在一個看不見的深谷裡,她的聲音也像來自深谷的回音,低微,綿邈,而深遠。「你和友嵐,你們像兩股龐大的力量,一直在撕裂我,我說不出我的感覺,以前,總以為被愛是幸福,現在才知道,愛與被愛,可能都是痛苦。我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,我迷糊了,」她輕歎了一聲,望著桌上的小燈。「你知道嗎?我叫很多人『媽』,我的生母,我的養母,嫁給友嵐之後,我叫他母親也叫媽,那麼多媽媽,我卻不知道我真正的『媽媽』是誰?我的生母和養母搶我,你和友嵐也搶我,我該為自己的存在而慶幸嗎?我被這麼多人愛,是我的幸福嗎?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被撕碎了,被你們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撕碎了。我真怕,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磁人,在你們的爭奪下,總有一天會打破,然後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個碎片。那時候,你們算是有了我,還是沒有我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