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高!」他焦灼的說:「怎麼辦?你……你來勸勸她,你叫她別哭呀!」老人深深的看了志遠一眼,又望望女兒的背影,嘴裡嘰哩咕嚕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。就自顧自的拿起自己的工具箱,一面往外屋走,一面低語了一句:
「你們年輕人的事,你們自己去弄弄清楚,我是幫不上忙的!」老人走出去了,屋裡只剩下了憶華和志遠。憶華失去顧忌,就往桌上一撲,把頭埋在肘彎裡,痛痛快快的哭起來了。志遠更慌了,更亂了,繞著屋子,他不停的踱來踱去,心裡像打翻了一鍋沸油,燒灼得整個心臟都疼。終於,他站在憶華身邊,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,柔聲說:
「求求你別哭好嗎?你再哭,我的五臟六腑都被你哭碎了。我道歉,好嗎?」她悄然的抬起含淚的眸子,凝視他。
「你——道歉?」她嗚咽的問。
這句話有點問題,志遠慌忙更正:
「我代志翔道歉!」憶華絕望的張大眼睛,剛收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,她用手蒙住嘴,返身就往臥室裡奔過去。志遠一急,伸手一把拉住了她,跺跺腳,他苦惱的說:
「怎麼了嗎?憶華?你一向都能控制自己的,早知道你會這樣子,我就把這件事瞞下來了,可是,」他抓抓頭。「這事怎麼能瞞得住呢?」憶華站住了,她竭力抑制著自己,半晌,她終於不哭了。志遠取出一條手帕,遞給她,她默默的擦乾了淚痕,站在志遠的面前,低俯著頭,她輕聲說:
「對不起,志遠,我今天好沒風度。」
看她不哭了,志遠就喜出望外了。他急急的說:
「算了,我又不是沒看你哭過。記得嗎?許多許多年以前,你還是個小女孩,有一天,我買了一件像小仙女似的白紗衣服送給你,你好高興,穿了它出去旅行,剛好下大雨,你摔了一交,衣服全撕破了。回來之後,你也是這樣哭,哭了個沒停。」她抬起眼睛,從睫毛縫裡望著他。她的臉發亮。
「你還記得?」她問。「怎麼不記得?」「知道嗎?」她輕聲低語。「我一直保留著那件衣服,不是——為了衣服,而是——為了送衣服的人。」
志遠的胸口,像被重物猛捶了一下,他驚跳著,聲音就沙啞而顫慄。「憶華,」他喊。「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她的聲音更低了,新的淚珠又在眼眶裡打轉。「不過,我以後不會再說了。以前,你常送我東西,哪怕是一根緞帶,一支髮夾,我都當珍寶一樣收藏著,可是,我從沒想到,有一天,你居然會——居然會——居然會——」她說不下去了。「居然會怎樣?」他聽呆了,癡了,傻了。
「居然會把我像一件禮物一樣,要送給你那寶貝弟弟!」她終於費力的衝口而出,蒼白的臉頰因自己這句大膽的告白而漲得通紅了。「我剛剛哭,不是為了志翔去日內瓦,而是為了……」她抬眼看他,淚珠在睫毛上顫動閃爍,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。「我就那麼討厭嗎?你一定要把我送給別人嗎?」「憶華!」他大喊了一聲,抓住她胳膊的手微一用力,她的頭就一下子倚進了他懷裡。頓時間,他如獲至寶,竟忘形的把她的頭攬在胸前,他激動的、驚訝的、狂喜而悲切的說:「憶華,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,你真的不知道。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她一迭連聲的說。
「志翔是個藝術家,」半晌,他沙嗄的開了口:「一個有前途,有未來的傑出青年!我是什麼?」他用手捧住她的臉,讓她面對著自己。「你看清楚,憶華,看清楚我。我年紀已經大了,嗓子已經倒了,我是個渺小的工人而已。」
「我看清楚了,」憶華緊緊的凝視他。「我早就把你看清楚了!從我十四歲,站在大門口,你拎著一雙破鞋走進來的那一刻起,我心裡就沒容納過別的男人!你說我笨,你說我傻,都可以。你在我心目裡,永遠偉大!」
「憶華!」「我是害羞的,我是內向的,我也有自尊和驕傲,」她眉梢輕蹙,雙目含愁,不勝淒楚的說:「我忍耐著,我等待著。而你,你卻逼得我非說出來不可!不顧羞恥的說出來!否則,你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我硬塞給別人了!哦,志遠!」她喊:「你多麼殘忍!」他再也受不了這一切,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、歉疚。那壓抑已久的熱情,像突破了堤防的洪水,在迅速間如瀑布般奔流宣瀉。他低下頭來,就緊緊的、緊緊的抱住了她。他的嘴唇,也緊緊的、緊緊的壓在她的唇上。在這一瞬間,沒有天,沒有地,沒有宇宙,沒有羅馬,沒有志翔,沒有丹荔,沒有日內瓦……世界上只有她!那九年以來,一直活躍在他心的底層、靈魂的深處、思想的一隅的那個「她」!
好半天,他放開了她,她臉上綻放著那麼美麗的光華!眼底燃燒著那樣熱情的火焰!他大大的歎了口氣。
「我有資格擁有這份幸福嗎?憶華?我沒有做夢嗎?這一切是真的嗎?」她低低的說了句:「奇怪,這正是我想問你的話!」
「哦!憶華!」他大喊:「這些日子來,我多笨,多愚蠢!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!幸好志翔被那個見鬼的丹荔迷住了,否則,我會造成多大的後悔呵!」
「為什麼——」她悄聲問:「一定要把我推給志翔?」
他默然片刻。「我想,因為我自慚形穢!一切我失去的,沒做到的事,我都希望志翔能完成!自從志翔來了,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,好像是死去的我又復活了。於是,一切最好的東西,我都希望給志翔,一切我愛的東西,也都希望給志翔。」他瞅著她。「不幸,你正好是那個『最好的』,又正好是那個『我愛的』!」她啼笑皆非的望著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