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來,憶華弄了個面紅耳赤。她可沒有丹荔那麼豪放與不拘形跡,慌忙跳起身來,她躲之不迭,手足失措,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,而面孔已經紅到耳朵上去了。老人一看這情形,就呵呵大笑了起來。丹荔卻決不饒人,仍然在那兒左一句「嫂嫂」,右一句「嫂嫂」,甜甜蜜蜜,親親熱熱的喊著:「怎麼?嫂嫂,你不給我面子啊?嫂嫂,我敬你,你也得喝一杯呵。嫂嫂,以後我有不懂的地方,你要多教我呵!嫂嫂,志翔說你是最中國化的女孩,你要指正我呵,嫂嫂。」
「好了!憶華,」志遠大聲的說:「我弟媳婦誠心誠意的敬你,你就喝了吧,難道你這個『嫂嫂』還當不穩嗎?前一陣,我們連孫子娶兒媳婦的事都討論過了,你現在怎麼又害起臊來了!」「哎……哎呀!」憶華喊,臉更紅了。「志遠!你……你這個人怎麼了嗎?」這一下,滿屋子的人全笑開了。一屋子的笑聲,一屋子的鬧聲,一屋子的酒氣,一屋子的喜氣。大家在這一片喜氣與笑聲中,都不知不覺的喝了過量的酒,不知不覺的都有了醉意。事實上,酒不醉人人自醉,在沒有喝酒之前,大家又何嘗沒有醉意!這原是個天大的、天大的、喜悅的日子!
夜靜更鬧的時候,連老人都半醉了。丹荔忽然提議駕著志遠的小破車,去夜遊羅馬市。
「我們全體去,一直開到國會方場,給那羅馬女神看看我們的『裡千加多』!」一句瘋狂的提議,立即得到瘋狂的附議。丹荔那渾身用不完的活力,一直對周圍的人群都有極大的影響力量,連那輕易不出大門的老人,都被丹荔硬拖了起來。
於是,一群人都擠進了志遠的小破車,那破車那麼小,載著五個人簡直有人滿之患。志遠發動了車子,踩足油門,車子一陣搖頭喘氣,車頭直冒白煙,發出好一陣子又像咳嗽又像噴嚏的聲音,賴在那兒沒有前進的意思。志遠用手猛敲方向盤,用腳猛踹油門,嘴裡叫著說:
「這車子八成也想喝杯酒!又沒傷風感冒,怎麼直咳嗽呢?」丹荔把手伸出車窗,揮舞著手臂,大聲的叫:
「唷呵!小破車!前進!小破車!發動!小破車!」
那車子好像聽命令似的,突然大跳了一下,就往前猛衝而去。於是,一車子都歡呼了起來,叫萬歲,叫加油,叫「媽媽米亞」!車子滑過了羅馬的街頭,經過了巴列泰恩山崗,經過了羅馬廢墟,經過了康斯坦丁拱門,經過了古競技場,經過了維納斯神殿……羅馬的方場特別多,每個方場都有四通八達的道路,車子一經過方場,車裡的人就伸出手來表示遵行方向。可是,這一車瘋狂的人啊!伸出了四五隻手來,每隻手都指著不同的方向,那可憐的路警,簡直被弄昏了頭了,而車子卻「呼」的一聲,衝向了根本沒有指示的那個方向。
車子飛快的疾駛,幸好已是夜深,街上車少人稀。那車子顯然不勝負荷,每當它略有罷工的趨勢,丹荔就揚著手臂大叫:「唷呵!小破車!前進!小破車!加油!小破車!」
小破車似乎不敢不聽命令,居然搖頭喘氣的又往前衝去了!於是,丹荔就唱起歌來,唱起一支幼稚園孩子常唱的兒歌「火車快飛!」可是,她把歌詞略略改變了:
「破車快飛!破車快飛!
穿過羅馬,越過廢墟,
一天要跑幾千里!快到家裡!快到家裡!
爸爸媽媽真歡喜!」
由於這歌曲如此容易上口,一會兒以後,滿車子的人都在重複的唱著「破車快飛,破車快飛」了!這輛車子就這樣飛呀飛的,一直飛到了國會方場。
一個急煞車,破車停了,滿車的人,歡呼著從車子裡衝了出來。他們對著那執矛的羅馬女神大呼小叫,對著馬卡斯·奧裡歐斯的銅雕「示威」。志遠把志翔推到那些雕像前面去,大叫著說:「今天,是我們瞻仰你!後世,是別人來瞻仰志翔的雕塑品!」他醉醺醺的對那雕像大聲解釋:「志翔!陳志翔!你知道嗎?這是個中文名字,你知道嗎?」
「哥哥,你醉了!」志翔跌跌衝衝的去拉他,自己認為沒有醉,卻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那兒傻呵呵的笑著。「哥哥,你別叫!」他笑不可仰。「它是石頭,它聽不見你的聲音!」
「它聽得見的!它是神,它怎麼聽不見!」志遠強辯著,繼續對那雕像揮拳,示威,大呼小叫。丹荔笑得把頭埋進了志翔的懷裡。憶華喝得最少,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個,她不住跑去拉志遠的手,志遠就像車轱轆般打著轉,不停的呼叫:
「米開蘭基羅,米先生,米大師!你也來認識認識我弟弟!羅馬之神,埃曼紐,各方無名英雄,凱撒,尼羅,派翠西亞……你們統統來,今晚,是我陳志遠請客!我陳志遠為弟弟擺了一桌酒席!你們來呀!來呀……」
「志遠!」憶華挽著他的手臂,抱他的胳膊。「你們要把警察鬧來了!你們要把全街的人都吵醒了!」
「全街的人嗎?哈哈!」志遠笑著說,「這兒的『人』,只有我們,除了我們,只有羅馬的神靈,和羅馬的鬼魂,今晚,是一次人、鬼、神的大聚會!哈哈!憶華,你知道嗎?」他捏著她的下巴,忽然不笑了,認真的說:「今天的人,是明天的鬼,是後天的神,你懂嗎?人類的定律就是這樣的!像張飛,像關公,都走過這條路。我們,也要走這條路……」
老人坐在議會廳旁的梯階上,一直在那兒反覆的唱著「破車快飛」,他顯然對這支歌兒著了迷了。
「破車快飛!破車快飛!
穿過羅馬,越過廢墟,
一天要跑幾千里!快到家裡!快到家裡!
爸爸媽媽真歡喜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