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哥,你真是……」志翔不知該怎麼說,又看了憶華一眼。「這樣麻煩人家高小姐……」
「得了!得了!」志遠叫著說:「八年不見,你真成了紳士了,那來這麼多客套?憶華就是憶華,什麼高小姐,她還有個意大利名字,叫茀蘭西絲卡,嚕囌極了,就叫她憶華吧,咱們不是意大利人!走吧!我們到憶華家裡去。志翔,你別認生,憶華家就和我自己家差不多,你來了,也要把她家當成自己家,用不著客氣,也用不著分彼此!」
話說得很明顯了,志翔暗中微笑了一下。自從在飛機場見到志遠,還沒看到他像現在這樣神采飛揚。
走出了房門,下了樓,他們置身在陽光裡了。羅馬的陽光,羅馬的陋巷!志翔打量著周圍的環境,心裡模糊的想著,是不是任何著名的城市裡,都有著這樣嘈雜零亂的角落!可是,零亂歸零亂,那異國的情調仍然濃重,地是石板鋪成的,巷尾有古老的小教堂,豎著孤寂的十字架。路邊有各種小店,麵包、酒吧、小咖啡館、PIZZA(一種意大利餅)店,一個胖大的意大利女人,正站在餅店門口吃PIZZA,志翔驚奇的看著她把乳酪拉得長長的,再繞在餅上,送進嘴裡去吃。
「意大利人最愛吃乳酪!」志遠笑著解釋,「乳酪和啤酒!所以,十個意大利人有八個是胖子!」
他們停在一家小小的皮鞋店門口,門面很小,掛著大張大張的羊皮牛皮,幾雙鞋子,門上有個招牌,用意大利文和英文寫的,翻成中文,是「荷塞鞋店——修理,訂做,準時交貨」。「到了!」憶華微笑著說。
志翔驚奇的看著這門面,想不透怎麼會到了一個皮鞋店來。「我爸爸從學徒幹起,」憶華安靜而平穩的說:「做了一輩子的鞋匠,荷塞是他的意大利名字。」
「你知道,」志遠接著說,望著志翔。「意大利皮鞋,是世界聞名的!」世界聞名的意大利皮鞋,中國的鞋匠!志翔有一些迷惘,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,猶疑中,憶華已經推開那扇玻璃門,門上有一串鈴鐺,頓時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。同時,憶華揚著聲音喊:「爸爸!客人來啦!」「該罰!」志遠咂了一下嘴。
「怎麼?」憶華回頭凝視著志遠。
「剛說過是一家人,你就說是客人!客人,客人,誰是你的客人?」他微笑的、搶白的問到她臉上去。
憶華的臉又紅了,眼睛裡流轉著光華。志翔發現她很容易臉紅。望著她和志遠間的神情,他不禁看呆了。正出神間,屋裡響起一陣熱烈的、爽朗的、低啞而略帶蒼老的嗓音,叫著說:「志遠!是志翔來了嗎?」
跟著這聲音出現的,是一個中等身材,寬肩膀,滿頭花白頭髮的老人。他臉上刻滿了皺紋,眼角眉梢,到處都有時間和風霜刻下的痕。可是,他那對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的,面頰也是紅潤而健康的。他看來雖已年老,卻依然健壯,而且,是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。他腰上還繫著一塊皮圍裙,一走過來,就滿身都是皮貨的味道。
「高,」志遠對這老人的稱呼相當簡單。「這就是志翔!」他像獻寶般把志翔推上前去。「一個未來的大藝術家!你看看他,是不是很漂亮?」志翔又有那種尷尬的感覺,對老人鞠了一躬,他恭敬的喊了一聲:「高伯伯!」「叫我高!」老人爽朗的喊著:「中國人叫我高,外國人叫我荷塞,沒有人叫我高伯伯,也沒有人叫我真正的名字,我的中文名是高祖蔭。當年,只有憶華的媽叫我祖蔭,自從她媽去世了,就沒有人叫我祖蔭了。」
「爸,別提老事哩!」憶華柔聲說,走過去,解下父親腰上的圍裙。「怎麼還繫著這個呢!」她半埋怨半嬌嗔的說,流露出一份自然的親暱和體貼。老人用愛憐的眼光望了女兒一眼。「好,不提老話!今天是高興的日子,志遠,咱們得喝一杯!憶華這傻孩子,做了一桌子菜,像發瘋了似的,她準以為你們家志翔是個大飯袋……」
「爸爸!」憶華又紅了臉,很快的睃了志翔一眼。
「怎麼怎麼,」高祖蔭說:「今天我一直說錯話!好哩!來吧,來吧!我們來吃飯!」他拉著志翔的胳膊,又站住了。仔細的看了他一眼,他抬眼轉向志遠。「他長得很像你!志遠。」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。
「像八年前的我,是嗎?」志遠問,聲音裡忽然有了一抹酸澀的味道。「志遠!」憶華喊了一聲,聲音輕柔婉轉,婉轉得令人心動。她的眼光直視著志遠,欲言又止的咬了咬嘴唇,終於說:「你安心要等菜涼了再吃,是嗎?」
「進來進來,到我們的小餐廳裡來!」高祖蔭很快的嚷著:「志翔,我們的房子雖然又破又小,我們歡迎你的誠意可又真又多!瞧!咱們丫頭做了多少菜!」
穿過那間又是店面、又是工作間的外屋,他們來到了一間小小的餐廳裡,由於四面都沒有窗,雖是大白天,餐廳裡仍然亮著燈。餐廳中間,一張長方形的餐桌上,鋪著粉紅格子的桌布,四份餐具前面,也放著同色的餐巾。確實,有一桌子的菜,雞鴨魚肉幾乎都全了,正熱騰騰的冒著熱氣。在那些菜的中間,還放著一瓶未開蓋的紅葡萄酒。
「嗨!怎麼?丫頭!」老人怪叫著。「你越來越小氣了,捨不得拿好酒啊?咱們那瓶拿破侖呢?」
「爸,」憶華對父親輕輕的搖搖頭。「你和志遠,都不應該喝烈酒。」「真的!」一直沒開口的志翔附議的說。「我根本不會喝酒,哥哥也不該喝酒,會影響他的嗓子。」
志遠輕咳了一聲,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,縮了縮脖子,似乎房裡有冷風吹了他似的。老人和憶華都很快的抬起頭,對他望了一眼。志遠用舌頭舔舔嘴唇,忽然覺得喉嚨裡又乾又澀,他啞聲說:「才來第一天,就要管我哦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