忙碌使他無法顧及自己的生活,也無力過問志遠的生活。志遠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點左右才回家,那時他多半已入睡,等他起床去上課,志遠還在熟睡中。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課,中午就在學校或外面隨便吃點東西,午後下課回家,志遠又去工作了。他的晚餐,是志遠安排好的,在高祖蔭家裡「包伙」,他不知道志遠和高家是怎麼算的,但是,高氏父女,待他卻真的一如己子,變著花樣給他弄東西吃。他每日見到高氏父女的時間,比見到志遠的時間還要多。因此,他和憶華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來。
晚餐後,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廳中,和憶華隨便談談。憶華總是煮一壺香噴噴的咖啡,給他一杯,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。她總有那麼多事要做:收拾碗筷,打掃房間,整理父親的工具,或在縫衣機前縫縫補補——在這「餐廳」裡,事實上還有很多東西,縫衣機,切皮刀,皮革,浸繩子的水盆,和種種高祖蔭需要的用具。憶華總是不停的工作著,家事做完了,就幫父親把皮繩浸入盆子裡,或清理皮革,或整理訂單,或盤算帳目……而且,志翔發現,連自己兄弟倆的衣服被單枕頭套,都是憶華在洗洗燙燙,甚至,連自己的房間,都是憶華每日去收拾整理的。「憶華,你什麼時候認識我哥哥的?」一晚,他問。
憶華悄然的從她工作上抬起頭來,她正補綴著一條裙子的花邊。她無論多忙,給人的感覺也是那樣從從容容、安安詳詳的。「那年我十四歲,他第一次走進我們店裡,手上拎著一雙鞋底破了洞的鞋子。」憶華回憶的說,面容平靜,眼珠迷濛。「他靠在櫃檯上,咧著張嘴,對我嘻嘻直笑,問我是不是中國人?當我用中文告訴他我是,他大叫了一聲,跳得有三丈高,他把我一把抱起來……」她羞澀的垂下眼瞼:「那時我很瘦很小,雖然已經十四歲,還像個小孩子。」定了定,她繼續說:「後來他和爸爸談了起來,爸爸問他,怎麼把鞋子走得破了洞?他回答說:『你怎麼可能在羅馬,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?』」她輕輕的歎息了一聲。「那時,他和你現在一樣,對羅馬發了瘋,發了狂,而且,他快樂、驕傲、充滿了自信。」
志翔動容的望著憶華,他很少聽到憶華講這麼多話,一向,她都是沉默而內向的。
「那是八年前了?」「是的,那時,志遠才到羅馬三個月,只會說最簡單的意大利文,他告訴我,他學會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『媽媽米亞』,第二句是……」她紅了臉,微笑的低語:「是一句粗話!那次,他和爸爸談了好多好多,那時他住得離這兒比較遠,後來,他搬了好幾次家,越搬越近,我們兩家,一直是好朋友,好鄰居……」她垂下頭,又繼續縫綴。「在羅馬,很難交到中國朋友。」志翔凝視著她,啜了一口咖啡,他深思了好一會兒。
「憶華,」他終於說:「哥哥一直不許我去歌劇院,你能不能告訴我,他到底演的是什麼角色?我來了一個多月了,從來沒有聽到他練嗓子!我記得,在他出國以前,每天都要練的,當然,也可能是我上課去之後,他才練唱!」
憶華的頭仍然低俯著,她沒說話,也沒抬頭,手指的動作略略停頓了一下,就更快的縫紉了起來。
高祖蔭走了進來,圍著皮裙子,他取了一束皮線,一面往外屋走,一面對志翔說:
「你對歌劇院瞭解太少,羅馬有兩家歌劇院,一家是羅馬歌劇院,一家是露天歌劇院,叫卡拉卡拉。歌劇也有季節,並不是每晚都有的。我們東方人,能在歌劇院裡的大頭戲中唱和聲,就已經很了不起了!」他轉身走出去了,接著,是那繩子從皮革上拉過去的聲音。
志翔有些迷糊了,兩家歌劇院,那麼,志遠到底在哪一家?他的腦子越來越混亂。
憶華站起身來,給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。她的眼光默默的、祈求似的看著他:「幫個忙好嗎?」她低語。
「什麼事?」「別把我們今晚的談話告訴他!別去問他!什麼都不要問他!」他注視著憶華,第一次發現憶華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動人。「告訴我,他到底在哪家歌劇院工作?」
「卡拉卡拉的季節是七月到九月,秋天以後,就在羅馬歌劇院。」憶華輕聲說:「可是,別去找他!千萬別去,你會傷他的自尊。」這晚,他失眠了。躺在床上,他望著天花板,呆呆的發著愣,怎樣也無法入睡。直到志遠回來了。
走進臥室,志遠有些詫異的看著他。
「怎麼?還沒睡嗎?」「睡不著。」他悶悶的。
「想家?」志遠脫去外套,羅馬的秋季,已經頗有涼意了,尤其深夜,氣溫是相當低的。「是不是爸爸媽媽有信來?」
「今天沒有。」他望著志遠,他的襯衫上有泥土的痕跡,他的面頰上也有,他在扮演什麼角色?唱和聲?他盯著志遠的額。那兒,已經有皺紋了。唱和聲?甚至不是配角,不是配角的配角,不是跑龍套,只是一群和聲中的一個?那麼,他臉上的倦容就是屬於精神上的了?八年!八年苦學,只落了一個「和聲」?「怎麼了?」志遠拖了一把椅子,坐到床邊來,仔細的審視他。「你看來有心事!」他忽然眉毛一揚,眼睛就發亮了。「讓我猜一猜!當一個男人失眠的時候,只能為了一件事……」他燃起一支煙,微笑的盯著他:「是憶華嗎?這些日子來,你們總該有點進展了吧?」
「憶華?」他怔了怔。「憶華是個好女孩。」他喃喃的說。
「我早告訴你了的!」志遠興奮的捶了一下床墊。「你老哥不會騙你!你老哥的眼光比誰都強!你老哥幫你物色的女孩子準沒錯!」他噴出一口煙,瞇起眼睛,對他打量著,企盼的、熱烈的問:「快告訴我,你們進展到什麼程度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