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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頁

 

  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」「我還有什麼話好說?你已經警告了我,我也虛心領教了。你明天就回去,後天就把我忘記……」他再望望天空,忽然下決心的站起來。「很好,這樣最好!」他把錢放在桌上。「我該去上課了,再見,丹荔!」

  「慢著!」丹荔直跳了起來。「你還要去上課嗎?今天是我留在羅馬的最後一天,你都不願意陪陪我嗎?」

  「你知道我把上課看得多嚴重!」

  「比我嚴重?」她生氣的問。

  志翔沉思了片刻。許許多多橫梗在他面前的問題,在這一瞬間都浮出來了。「你只是我萍水相逢的一個女孩子,我們有一個不壞的羅馬假期,明天你走了,後天我也把你忘了……」他說,抬起頭來,故作輕鬆的盯著她。「小荔子,你用『嚴重』兩個字,是不是太『嚴重』了?我們之間,本來就沒有什麼,是不是?」

  丹荔緊緊的盯著他,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,裡面燃燒著怒火,好半晌,她才狠狠的跺了一下腳,把圍巾重重的摔向腦後,大聲說:「去上你的鬼課去!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傻瓜蛋!我走了!這輩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!」

  她轉過身子,頭也不回的對寒風瑟瑟的街頭衝去。志翔呆站在那兒,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街角的轉彎之處。他長歎了一聲,抱著書本,他向學校的方向走去。內心深處,有一根纖維在那兒抽動著,抽得他隱隱作痛。為什麼要說這些話?為什麼?小荔子!他心裡喃喃的低喚著:我們像兩隻各有保護色的昆蟲,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的真顏色示以對方!噢,小荔子!如果不是在異國,如果自己不是身負重任,如果那羅馬及家園的石柱不壓在自己的肩上,也不壓在志遠的肩上……如果,如果,如果!如果不是因為這些「如果」,我不會放掉你!坐在教室中,志翔再也聽不見教授在說些什麼,他眼前浮動的,只是丹荔的那張臉,丹荔的談笑風生,丹荔的神采飛揚,丹荔的笑語如珠,丹荔的天真任性……。一星期以來,和丹荔在一起的點點滴滴,全回到他的面前。博物館中的相遇,布希絲公園中的馳騁,廢墟裡的流連,競技場中的奔跑追逐。丹荔永遠有那麼多的花樣,她可以爬到廢墟裡那著名的廟殿石柱上去坐著,也可以在那廣大的半圓形競技場中引吭高歌。他永不可能忘記,她站在那競技場的弧形拱門下,大聲的唱:「藍藍的天,白白的雲,

  藍天白雲好時光……」

  她的歌聲在競技場中迴響,她唱,她歌,她笑。笑開了天,笑開了地,笑活了半傾圮的競技場。

  這一切都過去了?這一切只是一段羅馬奇遇?只是一陣旋風?只是一個小小的、易醒的夢?志翔歎了口氣,是的,她會很快的忘記他,他相信這一點,她生來就是那種瀟灑的性格,她決不會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!何況——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。可是,如果自己真要抓住這一切,它會從他指縫中溜掉嗎?他凝視著教授,眼裡看到的不是教授,而是志遠;扛著大石柱,佝僂著背脊,蹣跚著在後台行走的志遠。前台,有歌聲,有掌聲;後台,有佈景,有石柱,有佝僂著背脊的哥哥!他甩甩頭,甩掉了丹荔,甩掉了妄想,甩掉了笑語和歌聲,也甩掉了歡樂與渴求。甩不掉的,卻是心裡那份深刻的悲哀與椎心的痛楚。

  第十章

  耶誕節過後不久,春天就來了。

  這晚,志遠提前下了班,回到家裡。

  必須要和志翔談一談,必須知道他在忙些什麼,必須要瞭解一下他的感情生活!他最近有點奇怪,有點神秘,有點消沉。萬一他迷上了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孩子,很可能自己所有的安排皆成泡影!在歐洲,多的是聲色場所,要墮落,比什麼都容易!當然,志翔不至於那樣糊塗,但,兄弟兩個,未免有太久時間,沒有好好的談一談了。

  回到危樓前面,看到窗口的燈光,他就知道志翔已經回來了,看看手錶,才晚上九點鐘,那麼,他並沒有流連在外,深宵忘返了。他心裡已經湧上了一股安慰的情緒,隨著這安慰的情緒同時並存的,還有一種自責的情緒!你怎麼可以這樣去懷疑志翔!你甚至想到「墮落」兩個字!你這樣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!那個優秀的、奮發的年輕人!那個「自己的影子」!三步兩步的跳上樓,打開房門,他就一眼看到志翔,站在餐桌前面,專心一致的、忙碌的在雕塑著一個少女頭像!聽到門響,他抬起頭來,驚愕的看著志遠,懷疑的、不安的問:「怎麼了?哥?你提前回家嗎?沒有不舒服嗎?昨天夜裡,我聽到你有些咳嗽。」「哦,沒有的事,我好得很!」志遠心中一高興,臉上就自然而然的湧上了一個愉快而欣慰的笑容。「我心血來潮,想偷幾小時懶,就提前下班了。」他望著桌上的頭像。「我看你近來對於雕塑的興趣,越來越濃厚了!」

  「是的,我的教授說,我對雕塑有特殊的穎悟力。」

  「是嗎?」志遠高興得眼睛發亮。「顯然你的教授很欣賞你。」「我想是的,」志翔微笑一下。「他說,照我這種進展,兩年就可以畢業!」「畢業?」志遠的眼睛更亮了,他喘了口氣。「你的意思是說,兩年你就可以修完全體的學分?拿到學位?」

  「有此可能。」志翔望著桌上做了一半的頭像。「不過,藝術是學無止境的,作品的好壞也見仁見智,怎麼樣算成功,是很難下定論的,我一直覺得我自己的作品裡,缺乏一樣很重要的東西!」「缺乏什麼?」志遠在桌邊坐下來,凝視那頭像,這頭像剛從黏土翻過來,只是個粗坯,看得出是個少女——一個相當動人的少女。但,未完成的作品,總是只有個模型而已。「我看不出你缺乏什麼。」「缺乏……」志翔望著那頭像,忽然丟下手裡的雕刻刀,跌坐在桌邊的椅子裡,他用手支住頭:「缺乏生命,缺乏感情,缺乏力的表現!」他苦惱的抬起頭來。「當你的作品進步到某一個階段以後,你會發現它不再進步了,這就成了你的痛苦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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