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雙笑了笑,也不說話。我走進了玄關,跨上地板,就一眼看到盧友文正在書桌前坐著,桌上堆滿了書籍、字典、稿紙、茶杯……等東西。看到了我,盧友文回頭對著我一笑,說:
「我正寫到一個高潮階段,我不陪你,現在一中斷,等下情緒就不連貫了,你不會生氣吧?」
「不會!不會!不會!」我連忙說。小雙已經拉拉我的袖子,指指裡面的一間房間,我看她挺嚴重的樣兒,嚇得我連那間「客廳」是個什麼樣兒,也沒看清楚,就跟著她走進了「臥室」裡。到了那間臥室,我才大略明白,這也是棟經過改良的日式屋子,榻榻米換成了地板,紙門也已換成木板的隔間。但是,顯然整棟房子都已年久失修,地板踩上去會咯吱咯吱響,風吹著窗欞,似乎整棟房子都在那兒搖晃、呻吟,和掙扎。我把手裡的東西堆在床上,四面看看,那張床倒是新買的雙人床,除床以外,室內還有個衣櫥、一張小桌子,和兩把籐椅。連化妝台都沒有,只是,那桌上放著一面鏡子。鏡子旁邊,有個小花瓶,裡面插著兩支蘆葦。我從不知道蘆葦也能插瓶,看來挺別緻的。小雙笑了笑,坦白的說:
「這是『花園』裡的特產,蘆葦和芭蕉葉,我有時也插兩支芭蕉葉子,甚至,插兩支青草,讓屋裡有點生趣。」
生趣!聽到這兩個字,我才覺得這屋子是相當陰暗的,空氣裡有股潮濕與霉腐的味兒。這房子總共也只有兩間,後面就是廚房和廁所,從臥房的窗子望出去,後面還有個小窄院兒,卻完全是雜草蓬生了。小雙紅了紅臉說:
「他忙著寫東西,沒時間除草,我呢?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頭,他說不許我再去碰那些野草了。」
我點了點頭,不想再深入的研究這房子了,反正,橫看豎看,這房子就沒有一點「新房」的樣兒。平常,我還總覺得我們家的房子簡陋,現在,才真知道什麼叫「簡」,什麼叫「陋」,我們家的那些鏤花窗格,曲曲徊廊,和小院裡的繁花似錦,和這兒比,簡直是「天堂」了。
「房子很小很破,」小雙解釋的說:「好在,我們兩個對物質上都沒有什麼大要求,日子過得去就行了。」
「盧友文現在總有點稿費收入了吧?」我那「現實」的毛病又發作了。小雙的臉又紅了紅。順手在床頭上拿過一本雜誌來,那雜誌已經翻得又舊又破了。她翻開來,滿臉光采的拿給我看,那攤開的一頁上,赫然是盧友文的名字,我翻了翻,是篇短篇小說,題目叫《拱門下》。
「題目就取得好,」我說:「不俗氣!」
小雙笑著點點頭,好驕傲、好欣慰的樣子。我本來還有句話,想問她這樣的一篇小說,能拿到多少稿費?後來一想,別總是釘著問人家錢的問題,顯得我這人滿身銅臭,毫不詩意,豈不辜負爸爸給我們取名字時,加上的這個「詩」字嗎?於是,我笑著從皮包裡先取出我們的「份子」,再取出那串項煉,我交到小雙手中,笑著說:
「項煉是媽媽給的,她說不值錢,讓你留著當紀念。『份子』是全家湊的,當然,絕大部份是媽媽爸爸拿出來的。我知道你們對金錢看得很淡,但是,生活總之是生活,柴米油鹽醬醋茶,件件要花錢,我們就『現實』一番了。何況,我們都很懶,不願意分開去想禮物,就合起來送這一份。」
小雙怔怔的望著我,半天半天,她似乎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。我反覆解釋,她只是瞪大眼睛,直直的望著我。最後,我一急,就直截了當的說了:
「我們猜想你缺錢用,商量著把禮物折為現款,全家推派我來做代表,認為我口才好,不會傷你的自尊。現在,錢送到了,我的口才可不行,假如你認為這錢會侮辱了你的話,你就把它一把火燒了,然後把我趕出去。」
小雙瞅著我,頓時間,她竟眼淚汪汪了。一把抓住了我的手,她緊緊的握著我,只說了句:
「為什麼你們都對我這樣好?」
說完,就低下頭去,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哭起來了。小雙一向個性強,即使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她也有本領不讓它落下來。現在,她竟然毫不克制的哭泣起來,就使我心慌意亂了,又怕她把盧友文給招惹進來,因為我皮包裡還有我哥哥托帶的一件「危險禮物」呢!於是,我摟著她,急急的說:
「只要你知道我們都是好意,只要你能領情,只要你高高興興的收下,我們也就開心了!」
小雙用手絹擦了擦臉,很快的收了淚,她摔摔頭,振作了一下說:「我能不收下嗎?我能拒絕嗎?我還不至於那樣不識好歹!何況……何況……」她又低下頭去,用好低好低的聲音,輕輕的說著:「我也不瞞你,詩卉,你們並非錦上添花,你們在雪中送炭呢!我……我實在弄得沒辦法了。人,僅憑傲骨也不能活的,是不是?」我心裡有點糊塗,我已料定小雙生活很苦,但是,苦歸苦,總可以過下去,她在音樂社有四千元一個月的薪水,盧友文也多少可以收入一點稿費了。兩個人的需求都不大,何況,前幾個月,詩堯才給了她一萬塊呢!我正在心裡計算著,小雙已抬起頭來,深吸了口氣,她把長髮往後一掠,衝著我就嫣然的笑了,說:「好了,讓你第一次來,就看著我淌眼淚,好沒意思!你坐好,我去給你倒杯茶來!」
「你別跑!」我拉住她的衣服。「還有一樣禮物呢!」
「什麼?」小雙嚇了一跳。「不來了,不來了,這樣子,我真的不好意思了,管你是什麼,我反正不收了。」
「你坐好,」我把她壓在床上,正色說:「小雙,這件禮物是什麼,連我也不知道,是哥哥要我帶給你的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