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下次要寫一支歌,歌名叫『不認識你多好』!」
「很好。」詩堯定定的望著她。「可以有這樣的句子:不認識你多好,既無痛苦也無煩惱!認識了你更好,寧可痛苦與煩惱!」小雙瞪著他,長睫毛揚著,眼睛又是那樣霧濛濛、黑幽幽的。我心裡怦怦亂跳,不行,不行!我這個哥哥又在犯毛病了,在桌子底下,我死命的踢了詩堯一腳。詩堯看了我一眼,低歎了一聲,他把眼光轉向台上去,臉色變得十分陰沉而落寞。小雙也無聲的歎息了,也把眼光轉到台上去。台上,一個女歌星正在唱著:
「這正是花開時候,露濕胭脂初透,愛花且慇勤相守,莫讓花兒消瘦!……」
於是,我忍不住,也長長的歎了口氣。
那夜,從夜總會出來,我心裡沉甸甸的,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滋味。私下裡,我對雨農說:
「我有個預感,這樣發展下去,總有一天要出事!」
是的,我的預感並沒有錯誤,僅僅隔了兩個星期,事情就發生了!發生得那麼突然,那麼驚天動地!
那天晚上,詩堯說是要去看小雙,說是有「要事」要和小雙商量。我說,不如讓我做代言人吧!詩堯卻固執的不肯,他陰沉沉的對我說,他保證不犯毛病,保證不出錯,保證不說過火的話,保證不和盧友文起爭執,也保證心平氣和,甚至於:「除了正事以外,我不說話,把自己當啞巴,這樣總行了吧?」「你聽,」我咬著牙說:「只是想見小雙,是不是?什麼要事不要事,都是藉口,是不是?」
「詩卉!」詩堯惱怒的叫。「我想我有權利見小雙,用不著你來批准的!」他站起身就往外走。
我慌忙叫住了他,怕他闖禍,怕他出毛病,那晚,我和雨農陪著他,三個人一起去了小雙家。我卻怎麼樣也料不到,防範備至,這一去,仍然引起了一場絕大的暴風雨!
是小雙來給我們開的門,看到我們,她臉上立刻閃過一抹喜悅的光芒,顯然,在我們來以前,她是相當寂寞的。她眼底眉梢,渾身上下,都帶著寂寞的痕跡。我立刻猜想,盧友文一定不在家!小雙把我們延進客廳,她的眼光只和詩堯悄然接觸了一下,就很快的掉開了。她讓我們在客廳裡坐著,給我們倒了茶。然後,她抱出小彬彬來,給我們每一個人看,像在展示一件無價之寶,那五個月大的小傢伙,已經越長越漂亮,越長越像媽媽了。她眼珠子骨溜骨溜的轉著,嘴裡咿咿唔晤的,小手小腳,不住舞著踹著。雨農羨慕得什麼似的,轉過頭來,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說:
「什麼時候,我們也養這樣一個娃娃啊?」
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擰,擰得他直跳起來。我看看屋內,實在按捺不住了,我問:「盧友文不在家嗎?」「在。」意外的,小雙說著,對屋裡望了一眼。「在睡覺呢!」
我看看手錶,晚上八點鐘,睡的是那一門子覺?我不好問什麼,小雙抱著彬彬進去了,我們聽到她在屋內低聲說著什麼,好像是勸盧友文出來,盧友文在嘰咕著,小雙又很急促的說了幾句話,於是,盧友文的聲音抬高了一些,惱怒的、不耐的低吼著:「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嗎?你不知道我身體不舒服嗎?你的客人,你去應酬,我在場豈不是礙你的事?」
小雙又低聲說了幾句,接著,盧友文大叫了起來:
「面子!面子!面子!面子是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!我為什麼要顧全你的面子?你顧全過我的面子沒有?」
我和詩堯、雨農,大家交換了一瞥,看樣了,我們來得又不是時候。詩堯的臉色難看得到了極點,使我不得不對詩堯警告的搖頭。大家正尷尬著,小雙出來了。她的眼睛烏黑,而神情木然。她的背脊挺得很直,頭抬得很高,似乎已經忍無可忍,她很快的說:「對不起,我家的天才作家正躺在床上等諾貝爾文學獎從屋頂上掉下來,所以,他沒有時間出來招待你們了!」
她這幾句話說得很響,這是我一生聽到小雙說的最刻薄的幾句話。但是,想到她那個盧友文,和他的「天才」、「寫作」、「諾貝爾」,我就覺得,再也沒有什麼話,比這幾句更「恰當」,更「寫實」的了。
小雙這幾句話才說完,「砰」的一聲,房門開了,盧友文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,從屋裡直衝了出來。我們都不自禁的一凜。我想,怎麼這麼巧,只要我來,他們家就要出事。盧友文看也不看我們,他一直衝向小雙,用手指著她,他氣沖沖的、臉色發白的說:「你是什意思?你說!你說!」
小雙的背脊挺得更直,頭抬得更高,她那倔強的本能又發作了。她的面容冷冷的,聲音也冷冷的:
「我說的不是實情嗎?這些年來,你一直在等著諾貝爾文學獎,小日本是什麼東西?川端康成是什麼東西?只要你盧友文一展才華,諾貝爾還不是手到擒來!可是,你躺在沙發裡等諾貝爾,躺在床上等諾貝爾,從來沒寫出過一本著作!所以,我想,諾貝爾准在咱們屋頂上蹲著呢,總有一天蹲不牢,就會從屋頂上摔下來,正好摔在你懷裡,讓你無巧不巧的去抱一個正著!」盧友文走上前來,他的手重重的搭在小雙的肩上了,他的身子又高又大,小雙又瘦又小,他用力捏緊小雙的肩膀,小雙不自禁的痛得縮了縮身子。一時間,我以為他要打小雙,就嚇得我直撲了過去,嚷著說:
「好了!好了!別吵了!盧友文,我們難得來,你們夫妻不要盡吵架!」盧友文把小雙重重一推,小雙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。盧友文掠了掠頭髮,打鼻子裡哼著說:
「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見識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