盧友文更急了,他用衣袖擦著汗,望向小雙。
「小雙,你並不是真的要離婚,是不是?」他焦灼的、迫切的問,眼睛裡充滿了祈求的、哀懇的神情。「你只是和我生氣,是不是?小雙,你瞧,我在這世界上無親無故,我只有……」「你只有我和孩子兩個,」小雙靜靜的接了口,神態哀愁而幽怨,她像背書一般流利的背了下去。「我們就是你的生命,你的世界,你的一切的一切!如果我們離開了你,你就一無所有了。你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!假若我能原諒你,你一定洗面革心,從頭做起!你會和你以前的靈魂告別了,生命就是一串死亡與再生的延續,你要死去再復生,做一個全新的人……」盧友文怔怔的看著小雙,愣愣的說:
「我說的,你是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。」
「是的,我最瞭解你,」小雙注視著他,聲音裡充滿了悲切和絕望。「我太瞭解你了!就因為我太瞭解你,所以,我不會再受這一套!你的發誓賭咒,你的甜言蜜語,你的長篇大論,我知道都是真心話,但是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意義了。」
「我絕不是說空話,」盧友文大叫了起來,抓住了小雙的手臂一陣亂搖:「如果我再說空話就不得好死!小雙,我告訴你,我不要離婚,不管你多輕視我,不管你多恨我,你要再給我一次機會,因為我愛你!」
「愛?」小雙輕輕的說,眼光迷迷濛濛,像在做夢一樣,聲音低而清晰:「你怎麼能隨便說愛字?你是如何愛我的?當我在醫院裡動手術的時候,你在那裡?當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時候,你在那裡?當冬天的漫漫長夜,我發著抖倚門等待的時候,你在那裡?當小彬彬出麻疹,我抱著她徹夜走來走去的時候,你在那裡?愛?你怎麼能這樣去『愛』一個女人?……」「你不能因為我犯了一些錯誤,你就說我不愛你呀?」盧友文大叫著,汗珠一粒粒從他額上滾下來,他激動得滿臉通紅。「如果我真不愛你,我現在簽字離婚就算了,我為什麼還要苦苦求你?要抹煞一個男人的自尊,當著朱家所有的人面前,向你認錯?如果我不愛你,我何苦來?何苦來?你說!」
小雙靜靜的凝視著他,她幽幽的說:
「這樣說來,你是愛我的了?只是你不會表現,使我誤解。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錯,所以總弄不對勁,何況,你的寫作不順利,更使你心情惡劣……」
「對了!對了!」盧友文一迭連聲的說:「就是這樣!就是這樣!」「唉!」小雙長長的歎息,眼光清柔如水,聲音平靜而懇摯。「知道嗎?友文,如果是這樣,就是更大的悲劇。愛而不會愛,比根本不愛更悲哀,我相信你說的也是真心話。但是,我和孩子的存在,據你說,已妨礙了你的前程,我是謀殺了你才華的劊子手!友文,我努力想做個好妻子,卻成了劊子手。今天我辭職了,不再謀殺你,不再耽誤你,你是氣話也好,你不是氣話也好,我辭職了。」
「這麼說來,你還是要離婚?」盧友文瞪著眼睛說。
「是的,我還是要離婚!」小雙堅定的說。
盧友文轉向了爸爸,他求救似的說:
「朱伯伯,你講一句公平話吧!小雙這樣做,是不是有些過分?」「我講一句公平話。」爸爸沉著的、穩重的、沉痛的說:「盧友文,你原是個很有才氣、很有前途的青年,但是,你的好高鶩遠,逃避現實,和自我陶醉的個性毀了你,你的悲劇,是你自己造成的,誰也無法幫助你!盧友文,小雙是我把她從高雄帶來的,她等於是我的女兒,今天我必須講句公平話,讓她和你繼續生活,她總有一天憔悴至死,我要救這個孩子!盧友文,你就簽字吧!」盧友文不敢相信的蹙起眉頭,然後,他轉向媽媽:
「朱伯母……」「如果問我,我和奶奶的意見一樣。」媽媽立即說:「而且,我認為,小雙有全權決定她的事情。她當初有全權決定嫁給你,現在也有全權決定離開你!」
盧友文顯然是昏亂了,他望著我們全家的人,一個個的望過去,他發現他是孤獨的,沒有同情者,也沒有贊助者。絕望中,他又一把拉住小雙。
「小雙!」他喊:「你不能這樣做!你不可以這樣做!結婚的時候,我們都發過誓要白頭偕老,你怎可以如此反臉無情?言猶在耳,你就忘了?」「我沒有忘,忘了的是你!」小雙悲哀的說:「結婚以前,你發誓要照顧我,要愛護我,結果,你照顧了多少,愛護了多少?你發誓要寫作,要拿諾貝爾,結果,你寫了多少字?你拿了什麼獎?」「我懂了!」盧友文暴跳著,用手猛敲著桌子:「你因為我倒楣,我窮,我不走運,你就不要我了!你虛榮,你勢利,你以成敗論英雄,你當初嫁的不是盧友文,而是諾貝爾!滑稽,天下有幾個諾貝爾?你居然無知到這種地步,現實到這種地步!因為我沒拿諾貝爾,你就不要我!這種離婚的理由,普天下大概找不到第二件……」
小雙望著他,眼光裡的悲哀更深更重了。帶著一種幾乎是絕望的語氣,她說:「不要鬼扯!盧友文。不要『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』!諾貝爾獎是你口口聲聲要拿的,不是我要你去拿的!你一再說,因為娶了我倒楣,害你要工作,害你拿不到諾貝爾獎,現在,我是還你自由,除你霉氣,讓你去發揮你的天才,去拿你的諾貝爾獎,你懂嗎?你說我以成敗論英雄,你知不知道『失敗』也要嘗試過才能叫『失敗』,根本不工作叫『游手好閒』,不叫『失敗』!如果你今天真寫出十萬二十萬字來,不管有沒有報紙要,不管有沒有成功,我都會認為你是個英雄,因為你做了!你嘗試過了,你努力過了!我對你的灰心和失望,不在於你窮,你沒錢,你沒拿到諾貝爾!而在於你的不事振作!你的各種藉口,你的怨天尤人,和你的不負責任!再有,」小雙輕聲說:「你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說你生病了!上班不能上,卻流連賭場數天數夜!這種日子,我受夠了!盧友文,你好心,就放了我吧!」盧友文的眉毛可怕的虹結了起來,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瞪著,焦灼和無奈顯然在燃燒著他。尤其他在「理」字上實在辯不過小雙,這使他又惱羞成怒了。指著小雙,他忽然口不擇言的大罵了起來:「杜小雙,你不要仗著朱家人多勢眾,你就這樣侮辱我!我告訴你,我對你的心理摸得透徹極了!當初,朱家有人追求你,你嫌人家是個跛子,就看中了我,好逃避那個跛子!等你嫁了我,發現我又窮又苦又沒背景,你就又後悔了,何況那跛子有權有勢,越爬越高,你就回過頭來想要和人家好,嫌我礙了你的事!你真正要離婚的理由,不是為了我,而是為了朱詩堯!」一直很平靜的小雙,被這幾句話氣得渾身抖顫起來,抖得沙發都跟著發顫。同時,詩堯忍無可忍,他怒吼了一聲,就排眾而出,一直走向盧友文。眼看又有一場大戰要發生,空氣裡充滿了緊張的、火藥的氣氛。爸爸及時大叫了一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