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靠角落裡,有一間玻璃花房,我們走進去,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,裡面栽著比較珍貴,而在台灣較少見到的花木,大部分也都沒有花,只是各種綠色植物。鵑姨指示著告訴我:百合、鳶尾、苜蓿、鬱金香、金盞、蜀葵……還有各種吊在房裡的蘭花,有幾棵仙人掌,上面居然開出紅色的花朵。鵑姨笑著說:「這是阿德的成績,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。」
「什麼?這紅色的是蘭花嗎?」我詫異的問。
「是的,它吸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。」
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跡!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面!我想,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:像寄居蟹、甚至人類也一樣,有種人就靠吸收別人的養分生存。想到這兒,我不禁啞然失笑了。走出花房,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籐植物,蔦蘿、紫薇、喇叭花和常春籐,在一塊地方,成片的鋪滿了紫色、紅色和白色的小草花。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日日春,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,沒有什麼價值。但是我覺得很好看,比一些名貴的花好看。參觀完了花圃,鵑姨帶我從後面的一扇門出去,再把門用鐵絲絆好。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,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。又走了不遠,有一個水塘,塘裡有幾隻白鵝在游著水,塘邊有幾棵粗大的榕樹,垂著一條條的氣根,樹下看起來是涼陰陰的。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,鵑姨說:
「塘裡養了吳郭魚,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。」
「這塘也是你的嗎?」我問。
「是的。」從塘邊一繞過去,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。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面,把水車進花圃裡去,看到我們,他揮揮手示意,繼續踩著水車,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。鵑姨仰頭看看他,招呼著說:「差不多了,阿德!也休息一下吧!」
「就好了!」阿德說,仍然工作著,陽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。回到了屋裡,我解下草帽,在烈日下走了半天,我全身都是汗,連頭髮都濕漉漉的貼在額上,鵑姨卻相反的沒有一點汗,她望著我笑笑說:「到底是城市裡的孩子。」
我站到窗口去吹風,一面問:
「你請了多少人照顧花圃?」
「花圃?只有阿德。」「他弄得很好嘛!」我說。
「主要因為他有興趣,他——」鵑姨想說什麼,看了我一眼又嚥回去了,只說:「他的人很不錯!」
太陽落山後,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紅色,還夾帶著大塊大塊的玫瑰紫,美得出奇。我站在廣場上,看阿花喂雞;那只窮兇惡極的狗經過一天的時間,對我像是友善多了,但仍伏在牛欄前面,用一對懷疑的眼睛望著我。風吹在身上,涼爽而舒適。我望望前面的田野,和那片綠陰陰的竹林,不由自主的順著午後鵑姨帶我走的那條路走去。走進了竹林,我仰視著那不太高的竹子,聽著風吹竹動的聲音,感到內心出奇的寧靜,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擾我了。忽然,我孩子氣的想數數這竹林內到底有幾枝竹子,於是我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,一面大聲數著: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……」
數著數著,我數到竹林那一頭的出口處,猛然看到那兒挺立著一個人,我嚇了一大跳,哇的叫了一聲,才看出原來是阿德。他靜靜的立在那兒望著我,不知道已經望了多久,兩條裸著的腿上全是泥,褲管捲得高高的,肩上扛著一根竹製的釣魚竿,一手拎著個水桶,仍然戴著斗笠,赤裸著上身。我叫了一聲之後,有點不好意思,他卻全不在意的對我笑笑,笑得很友善,他有一張寬闊的嘴,和兩排潔白的牙齒,他推推斗笠說:「你數不清的,因為你會弄混,除非你在每數過的一枝上做個記號。」我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發笑。我說:
「我不是安心數,只是好玩。」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,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,原來裡面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。我叫著說:「哪裡來的?」「塘裡釣的。你要試試看嗎?」他問。
「用什麼做餌?」「蚯蚓。」我從心裡翻胃,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。
「明天我幫你弄。」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。
「蚯蚓並不可怕,想想看,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,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?還有海參和黃鱔,你難道都不敢碰嗎?」
我望望他,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,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,卻在「野」之中透著一種文雅,是讓人難以捉摸的。我和他再點點頭,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,他也自顧自的走了。好一會兒,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,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面冒的小氣泡。不知不覺的,天已經黑了,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,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。
走進飯廳,我不禁一怔。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。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,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——
阿德。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。他已去掉了斗笠,顯然還經過了一番刷洗,烏黑而濃密的頭髮,粗而直,像一個大棕刷子。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,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,大而率直的眼睛卻顯得溫雅。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條乾淨的西服褲,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。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,鵑姨說:
「散步散得好嗎?「好。」我心不在焉的說,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,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,眨眨眼睛說:
「還不吃飯嗎?」
我坐下來吃飯。但是,下午三點鐘才吃過午餐,現在一點都不餓,對著滿桌餚饌,我毫無胃口,勉強填了一碗飯,就放下飯碗。阿德卻狼吞虎嚥的吃了四大碗,看得我直瞪眼睛。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,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,我代他都噎得慌,他卻若無其事。飯後,我在娟姨房裡談了一會兒家常,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,我說:「阿德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