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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0 頁

 

  「小堇!」我對她微笑。「鵑姨,你在做什麼?」我問,一面想走到她身邊去,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,說:

  「站住,小堇,讓我看看你!」

  我站住,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,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,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,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:

  「哦,小堇,你長得這麼好,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!」

  不知怎麼,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,我憐憫起她來了,可憐的鵑姨,她孤獨得太久了。她到底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,在花與田地的鄉間,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?我用面頰摩擦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,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。我說:「鵑姨,離開鄉下,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!」

  她用手撫摩我的頭、我的脖子,然後放開我,對我笑笑。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,她搖搖頭說:

  「我不喜歡城市。」說完,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,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,愉快的說:「小堇,今天給你殺了隻雞,等下多吃幾碗飯!」

  我笑笑,鵑姨走了,我開始把花拿出來,忙著剪枝,插瓶。中午時分,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,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,看阿德制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,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,但他終於捆住了它,那牛被綁在大柱子上,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,嘴裡冒著白沫子。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,鵑姨接過了信,看看封面,遞給我說:「小堇,是你的信!」我一看封面,心就狂跳了起來,那是端平的字跡,我搶過信封,把它貼在胸口,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,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。我衝進了我的臥室,「砰」的一聲把門關上,立即拆開了信封,倒在床上細看。

 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,一上來,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,說是「害苦了他」,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,他說找不到我,他於什麼都無情無緒了,最後他寫:鄉間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待那麼久?趕快回台北來吧,

  我有一大堆計劃等著你來實行,別讓我望眼欲穿!

  看完了信,我心中癢癢的,恨不得馬上回台北。門外有人敲門,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,起來打開門,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:「誰來的信?男朋友嗎?」

  我的臉發熱,掩飾的說:

  「不是。」鵑姨也沒有追問,只說:「來吃飯吧!」這天,我是食不知味了,那只特為我殺的雞也淡然無味。整天我都心魂不定,神不守舍。我想立即整裝回台北,又覺得對此地有點茫然的依戀,不知道是鵑姨的寂寞使我無法遽別,還是花圃的花兒使我留戀,反正,我有些去留不定。晚上,我終於忍耐不住,對鵑姨說:

  「鵑姨,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。」

  鵑姨正在梳頭,聽到我的話,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。她愣了愣,拾起了梳子,轉過身來望著我,呆呆的說:

  「小堇,是鵑姨招待得不好嗎?」

  我大為不安,咬了咬嘴唇說:

  「不是的,鵑姨,只是我有一點想家。」

  鵑姨對我走過來,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,她的眼睛並不望我,卻直視著窗外,眼睛顯得空空洞洞的。她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:「小堇,你家裡的人擁有了你二十年,你竟不能多分幾天給我嗎?小堇,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?明天讓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,大貝湖、西子灣……都滿好玩的,只是多留幾天吧。」我抱住她的腰,緊緊的偎著她,叫著說:

  「哦,鵑姨,我很愛這兒!我一定留下來,直到暑假過完!」

  四

  月光,好得使人無法入睡,整個廣場清晰得如同白晝,那縷簫聲若斷若續的傳來,撩人遐思。我悄悄的打開門,輕輕的溜到門外,我只穿了一件睡袍,腳上是從台北帶來的繡花拖鞋。循著簫聲,我向花圃走去,風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,涼絲絲的,卻使人分外清爽。

  花圃的籬笆門半掩半闔,我閃身入內,跟蹤著簫聲向前走,猛然間,簫聲戛然而止,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盞花邊的草地上,用一對炯炯發亮的眸子盯著我。我站定,對他笑笑。他坐起身來,粗魯的說:

  「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?黑漆漆的,不怕給蛇咬一口?」

  「你不怕蛇,我為什麼要怕蛇?」我說,想在草地上坐下去。「別坐!草上都是露水!」他說。

  「你能坐我也能坐!」我坐了下去,事實上,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,睡袍的下擺也濕了一截。他攔住我,脫下了他的襯衫鋪在地上,讓我坐。我說:

  「你不冷嗎?」他聳聳肩,算是答覆。

  我坐在他身邊,從他手裡拿過那支簫來,這是用一管竹子自製的,手工十分粗糙,沒想到這樣一根粗製濫造的簫竟能發出那麼柔美的聲音!我用手抱住膝,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張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臉,靜靜的說:

  「阿德,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!」

  「我的故事?」他愣愣的說:「我的什麼故事?」

  「你別瞞我,」我說:「你騙得了鵑姨,騙不了我,你為什麼甘願到這鄉下來做一個花匠?好好的大學畢業生,你可以找到比這個好十倍的工作!到底為什麼?一個女孩子嗎?」

  他望著我,眼光是研究性的,發生興趣的。然後,他搖搖頭說:「什麼都不為,沒有女孩子,沒有任何原因。」

  「我不信。」「不信?」他笑笑。「不信也得信,我只是喜歡花,喜歡植物,喜歡自然。我討厭都市的百相,討厭鑽營謀求,討厭勾心鬥角!和花草在一起,使人變得簡單、我就愛這種簡單。」

  我搖頭。「一般青年不是這樣的,」我說:「如果你真如你說的原因,那麼你太反常了。現在的人都是大學畢了業就想往國外跑,到紐約、到倫敦、到巴黎……到世界的繁榮中心去,沒有人是像你這樣往台灣的鄉野裡跑的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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