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仍然沒有說話,他跨上車,說:
「好,我們到車站去吧!」
板車向車站的方向走去,我呆呆的坐在車上,一任車子向前進行,一面望著那跟著車子奔跑的威利。車站遙遙在望了,我已望到那小鎮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築,我咬住嘴唇,越咬越緊,我的手心裡淌著汗。終於我跳起來,拍著阿德的肩膀說:「阿德,折回去!快!」
阿德回頭望了我一眼,車子猛然煞住,他下了車,凝望我,他那嚴肅的眼睛中逐漸充滿了微笑和溫情,他的濃眉向上抬,眉峰微蹙,然後,伸出手來,親切的摸摸我的手背,說:
「我遵命,小姐。」車子迅速的掉轉了頭,向農場馳去,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,威利搖著尾巴,在後面猛追。車子戛然一聲停在廣場上,我跳下車,對鵑姨的房內衝去,鵑姨已迎到門口,用一對不信任的大眼睛望著我,臉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,我撲過去,叫了一聲:「鵑姨!」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,把頭往她的胸前亂鑽,淚水洶湧而出。她的手顫抖的摟住了我的頭,喃喃的喊:
「小堇!小堇!小堇!」
我哭著,揉著,叫著,最後,我平靜了。但,仍然不肯把頭從她懷裡抬起來,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,那股淡淡的肥皂香,是多麼親切,多麼好聞!
這天夜裡,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,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盞花邊的草地上,我跪在他身邊,怯怯的喊:
「阿德。」「嗯?」「你在幹什麼?」「不幹什麼。」他說:「想辭職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「不為什麼。」「我知道你是為什麼。」我說:「阿德,我並不是真的以為你參加了陰謀……」「別提了。」他不耐的打斷我,從草地上坐起來。「可是,阿德……」我望著他,那方方正正並不漂亮的臉,那粗黑的眉毛和闊大的嘴……猛然間,我向他靠過去,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:「別走,阿德,」我說:「陪我,我們一起聽花語。」他望住我,然後,他的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,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響著:「你過得慣鄉下的生活?那是簡單得很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花兒又開始說話了,我聽到了。金盞花在誇讚玫瑰的美麗,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,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,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,木槿和吊燈花傾談,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……「阿德,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:「你姓什麼,你的全名叫什麼?」他發出一串輕笑。「這很重要嗎?」他問。
「不,不很重要。」我說:「反正你是你。」
黑痣
若青坐在那兒,像騎馬似的跨在椅子上,下巴放在椅背上。她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他臉上的某一點,手指機械的撥弄著放在桌上的鋼筆。朱沂看了她一眼,禁不住提高了聲音,並且警告似的把課本在桌上碰出一聲響來,她彷彿吃了一驚,懶洋洋的把眼光調回到課本上。午後的陽光透過了玻璃窗,在桌上投下了兩道金黃的光線。
「假如我們在賭錢,」朱沂疲倦的提高了聲音:「我們有四粒骰子,每粒骰子有六面,也就是說,有六個不同的數字,從一到六,對不對?現在我們擲一下,可能會擲出多少不同的情形?這個算法是這樣,第一粒骰子的可能性有六種……」
若青突然笑了起來,這笑聲使朱沂嚇了一跳,他抬起頭來,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講解有什麼使人發笑的地方。他望著若青,後者的睫毛飛舞著,微笑的看著他,黑眼睛顯得頗有生氣,那股懶洋洋的勁兒已消失了,她天真的說:
「你耳朵下面有一顆黑痣,像一隻黑螞蟻。」
朱沂歎口氣,坐正了身子,望著若青的臉說:
「若青,你到底有沒有心聽書?我猜我講了半天,你根本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!假如你不想聽的話,我看我們就不要講算了……」「哦。」若青吸了口氣,眼睛張得大大的,像個受驚的小兔子:「我『努力』在聽嘛!」她說,特別強調「努力」那兩個字。「好,」朱沂說:「那麼我剛才在講什麼?」
「你在講,在講……」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視著,似乎想找一個可以遁形的地方。忽然,她抓住了一線靈感,抬起了頭,眉飛色舞的說:「你在講賭錢!」
朱沂望著她那滿佈著勝利神色的臉,有點兒啼笑皆非,他下定決心不讓自己被那天真的神情所軟化,努力使自己的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妥協。「賭錢?我為什麼要講到賭錢呢?」他繼續問。「這個……」她的眼光又調到桌子上去了,一面悄悄的從睫毛下窺視他,等到看出他沒有絲毫放鬆的樣子,她就搖搖頭說:「我怎麼知道嘛!」然後,長睫毛垂下了,嘴巴翹了翹,低低的說:「你那麼凶巴巴的幹什麼?」
朱沂想不出自己怎麼「凶巴巴」了?但,看若青那副委委屈屈,可憐兮兮的樣子,他也覺得自己一定很「凶巴巴」了。他歎了口氣,無可奈何的把課本翻回頭,忍耐的說:
「好吧,讓我們再從頭開始,你要仔細聽,考不上大學可不是我的事!現在,先講什麼叫排列組合……」
若青把身子移了移,勉勉強強的望著課本,一面用鋼筆在草稿紙上亂畫著。朱沂看著她那驟然陰沉的臉龐,顯得那麼悲哀,所有的生氣都跑走了。他幾乎可以斷定她仍然不會聽進去的,但他只有講下去,如果不是為了康伯伯的面子,如果不是因為若青是他看著長大的,他才不會肯給這麼毫不用功的女孩子補習呢!十七歲,還只是小女孩呢,考大學是太早了一些,這還是個躺在樹蔭下捉迷藏的年齡呢!朱沂想起第一次見到若青,那是十年前的事了,他那時剛剛考上大學,而若青還是個梳著兩條小辮子,坐在門前台階上唱:「黃包車,跑得快,上面坐個老太太……」的小娃娃,而現在,她居然也考起大學來了!時間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