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靠在椅子裡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那人和我點點頭,就自顧自走了。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箋,心中空空洞洞的,好像靈魂和思想都已經脫出了我的軀體,我不能想,也不能做什麼,這兩天來的遭遇使我失魂。過了許久許久,我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,望著那棵印度松香,自言自語的說:
「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,在三、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小花,香味濃烈,好遠就能聞到。」
這是第一次約會時,「陌生人」,不,我的父親說過的話,我依稀記得他怎樣站在那椰子樹下,調整琴弦,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。
我不穩定的邁著步子,走出了植物園。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樣會走到了家門口,我機械化的按了鈴,有人給我開門,我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晃進了家門。一隻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,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:
「珮容,你怎麼樣了?發生了什麼事?」
我茫然的瞪著他——那個年輕而漂亮的男人。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,也不明白他是誰。然後,我又晃進了媽媽的房間,接觸到媽媽那對大而黑的眼睛,聽到她驚恐的叫聲:
「珮容!你怎麼了?」我站住,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:
「媽媽,他已經走了,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!」
然後,我就像個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。
我病了兩個月,病中,似乎曾經囈語著叫爸爸,每當此時,爸爸的臉一定會出現在我的床前,用他大而清涼的手放在我灼熱的額上,安慰的說:
「珮容,爸爸在這裡!」
「爸爸,我要爸爸!」我叫著,心中想的是另一個爸爸。
當我神智恢復時,已經是冬天了。我的身體逐漸復元,媽媽爸爸小心呵護著我,爸爸每天給我買各種水果點心,媽媽呢,在這兒,我看出一個女人的忍耐力,她曾經倒下去過,但她迅速的站起來了。現在,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,她謹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個「陌生人」。每當我們單獨相處時,她握住我的手,我們靜靜的不發一語,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個人。唐國本,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,他帶來各種書籍和說不完的笑話,還帶來屬於青年的一份活力,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輸到我身上來,鼓舞起我以前那種興致和歡笑。他每次來了,總高聲的叫著:
「糖果盆又來了!歡不歡迎?」
我想笑,但是笑不出來。
兩個月的臥病,我該是一個最幸福的病人,周圍全是愛我和關心我的人,但,我卻寂寞的懷念著那自稱「陌生人」的父親,是的,他是個陌生人,直到他死,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親人!「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,很久很久之後,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!」這是他說過的話,不錯,總有一天,我會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面,但願那個世界裡,不會有貧窮、矛盾和命運的播弄。
在我又滿屋子裡走動時,已是臘歲將殘,新年快開始的時候了。爸爸始終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,只有媽媽明白。那天,我們在客廳中生了火,唐國本也來了。我仍然蒼白瘦削,安靜的蜷縮在沙發椅中。爸爸想提起我的興致,要我拉一下小提琴,臥病以來,好久沒有碰琴了。拿起了琴,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,一曲未終,已經熱淚盈盈了,爸爸把我拉過去,審視著我說:
「怎麼了,小珮容?」「沒什麼,」我笑笑,淚珠在眼眶中轉動。「我愛你,爸爸。」我說,這是真的,我多愛我的兩個父親!我開始明白我的幸福了。「哦,」爸爸揉揉鼻子,故作歡笑說:「你還想撒嬌嗎?珮容,你今年幾歲了?」「二十歲。」我說。「哦?」爸爸詫異的望著我。
「你忘了,臘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。」我說。
「嗯,不錯,你長大了!」
不是嗎?二十歲是成人的年齡了,我確實長大了。唐國本在望著我微笑,我走過去說:
「國本,陪我去看場電影吧,我悶了。」
「喔,」唐國本有些吃驚的看著我,然後笑著說:「好,我們去看《出水芙蓉》吧,這是舊片新演。」
我們走出房子,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。門在我們身後闔攏了,關起一個未成年的我,也關起我的天真和歡樂。
若梅
唱機裡正在播送著舒伯特的小夜曲,偌大的一個音樂廳裡只有幾個人。士堯喝了一口咖啡,焦灼的看了看表,三點二十分,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。士堯不敢相信吳德言會來,但他卻不能不抱著希望。
距離他稍遠的一個角落裡,坐著一男一女,那女的年齡似乎很輕,短短的頭髮,臉上總帶著笑容,正低低的在和那男的講話。這使他又想起若梅來,若梅不是這種類型,兩且若梅也比她美得多。士堯用小匙攪動著咖啡,咖啡跟著那攪動現出無數的洄漩……那是兩年前,他正讀高三。
「喂!老孟,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新聞,我們班上又要增加一個女生了,是從台中女中轉來的!」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,小李坐在桌子上,用一種神秘萬分的態度對他說。
「哦,是嗎?你又該準備追求了?」士堯玩笑的說。
「不行了!」小李搖搖頭,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:「開學第一天我就發誓這學期不追女孩子了,否則明年考不上大學,豈不災情慘重!」接著,小李又皺皺眉頭說:「不過呀,我今天早上在註冊組看到她,她在辦註冊手續,告訴你,我們的班花黃燕玲也比不上!」「居然比黃燕玲還美?」士堯不信的說。
「真的!但是,鄙人並不喜歡,太瘦了!林黛玉型。老孟,你可以去追追看!」「我沒興趣!」士堯聳聳肩,在桌上的筆記本上亂塗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