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謝謝天!」依依寫了三個大字,就如釋重負的閉上眼睛,疲倦的入睡了。孩子因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,由祖父取名為瑞雪,但,全家都叫她雪兒。雪兒雖是個女孩子,可是,沒多久,卻也獲得了上下一致的鍾愛。主要因為雪兒長得美極了,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親,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飛揚的眉毛又活像柳靜言。她是父母的結晶,綜合了父母二人的優點。不過,在這個複雜的大家庭裡,得寵並非幸事,姨太太們成天在依依背後,想抓住她們母女的錯處。
這天,雪兒快滿一週歲了,奶媽抱著她在院子裡曬太陽。柳靜言走了過去,在雪兒背後叫:
「雪兒,來,讓爸爸抱抱!」雪兒伏在奶媽肩上,對身後父親的呼喚恍如未覺。柳靜言突然打了個冷戰,他示意奶媽不要動,走了過去,在雪兒身後大聲叫:
「雪兒!」雪兒依然故我,既不回頭,也不移動,只專心的啃著奶媽肩上的衣服。柳靜言感到心往下沉,一直沉到底下。發了半天呆,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懷表,放在雪兒的耳邊,雪兒不動,他換了另一邊耳朵試試,雪兒仍然不動。他收起表,沉重的走進房裡,靠在椅中。依依正忙著給孩子做小衣服,看到他臉色不對,就用一對疑問的眼睛望著他。他取了紙筆寫:
「我想帶雪兒去看看醫生。」
「為什麼?」依依惶惑的寫。
「我懷疑她耳朵有毛病,多半她是個聾子,那麼,她也永不能學會說話了。」依依駭然的站起身來,膝上的針線籃子滾在地下,翻了一地的東西。她衝出房間,找到奶媽,把雪兒搶了過來,抱進房裡,茫然的望著她。她看看雪兒的嘴,又望望雪兒的耳朵,慌亂的搖撼著雪兒的身子。柳靜言走過去,找了一個銅質的水盂,拿一根鐵質的火筷,在雪兒耳邊猛敲了一下,立即發出「噹!」的一聲巨響。雪兒正望著母親笑,玩著母親發邊簪的一朵珠花,這聲巨響對她絲毫不發生作用,她依然玩著珠花。柳靜言頹然的丟掉水盂和火筷,倒進椅子裡,用手蒙住臉,絕望的說:「老天!老天!又是一個方依依!只是,她可沒一個指腹為婚的柳靜言。帶著終身的殘疾和恥辱,她這一生將如何做人呢?老天啊,這種殘疾循環遺傳,要到那一代為止?這是誰造的孽呢?」依依緊緊的抱著雪兒,她知道柳靜言的試驗失敗了,她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兒!望著雪兒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那張美得出奇的小臉,她的面色變得慘白了。她把雪兒放在床上,自己僕在床邊,把頭放在床沿上,心中狂亂的呼號乞求著:「上帝哦,我願意再瞎掉一隻眼睛,代替我女兒的聾耳!不要讓我的痛苦,再沿襲到下一代的身上!」
第二天,柳靜言帶雪兒去看了一個西醫,證明了柳靜言的猜測,雪兒果然是個聾子,因為聽不到聲音,也永不可能學會說話。柳靜言問起這種病的遺傳率,知道十分複雜。事實上,依依的父母都正常,如何依依會是聾啞,就要推溯到好幾代之前去。而雪兒的後代,也不能保險正常,至於依依以後的子女,是正常抑或不正常,也不能說一定。帶著一顆沉重的心,柳靜言回到了家裡。把雪兒交給依依,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。雪兒是個天聾地啞的烏雲籠罩了全家,柳太太不住唉聲歎氣,怨天怨地怨自己,千不該,萬不該,和方太太來什麼指腹為婚。柳逸雲把柳靜言叫去,以責任為題,命他從速納妾。柳靜言對父親默默搖頭:
「爸爸,我既然娶了依依,又怎能讓她獨守空房?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!」「你已經對得起她了!」柳逸雲厲聲說:「你娶了她做元配,不是夠了嗎?就算她不啞不聾,你也可以納妾,何況她又沒生兒子!你知道,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我今年六十幾了,我要看到我們柳家的後代!」
柳靜言的納妾問題,鬧得閤家不寧。姨太太們幸災樂禍,在依依後面指手劃腳的嘲笑不已,柳靜文撇撇嘴,不屑的說:
「早就知道她只會養啞巴孩子!」
依依在柳家的地位,從生了女兒起,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寵。現在,又證實了雪兒有母親遺傳的殘疾,依依的處境就更加難堪。姨太太們開始公然嘲笑,柳太太也見了她就皺眉,連下人們也都對她側目而視。等到柳靜言要納妾的消息一傳出來,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宮,整天抱著雪兒躲在屋裡流淚。近來,柳靜言乾脆在書房裡開了鋪,幾乎不上她這兒來,整日整夜都待在書房裡。她明白,現在,不僅公婆不喜歡她,連素日對她恩重如山,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經遺棄了她。與她相依為命的,只有她那可憐的、甫交一齡的女兒。這天,她抱著雪兒到內花園去玩,剛剛繞到金魚池的旁邊,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邊談天,她想退開,已經來不及了,大姨太招手叫她過去,她只有抱著孩子走過去,大姨太把雪兒接了過來,對二姨太說:
「看,可憐這副小長相兒,怎麼生成副啞巴胚子!」
「有其母必有其女!」二姨太說,望著依依笑。依依不明白她們說什麼,也對著她們笑。大姨太說:
「啞巴也沒關係,女孩子,長得漂亮就行了。」「哼!我們這個少奶奶怎麼樣?夠漂亮了吧?瞧她進門時那個威風勁兒,現在還不是沒人要了!」
她們對依依笑著,依依已經領略到她們的笑裡不懷好意,她勉強的對她們點點頭,伸手想抱過雪兒來,大姨太尖聲說:
「怎麼,寶貝什麼?我又不會把你這個啞巴孩子吃掉,你急什麼?這孩子送人也不會有人要的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