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晚,是誰在給你剝栗子呢?
家是這般可厭嗎?還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
羈絆著你?什麼時候回來呢?記住:『早晚下三巴,預將書報家,
相迎不道遠,直到長風沙!』祝 好
依依」
第五封信「綠楊芳草長亭路,年少拋人容易去,樓頭殘夢五
更鐘,花底離愁三月雨,無情不似多情苦,一寸還成千
萬縷,天涯地角有窮時,只有相思無盡處!」
第六封信「秋風清,秋月明,落葉聚還散,寒鴉棲復驚,相
思相見知何日?此時此地難為情!」
第七封信「靜言:爹的病不大好,請早日回家,我準備給你買一個姨
太太,一定會讓你滿意。
雪兒想爸爸,回來吧,她總是你的骨肉,是嗎?
珍重
依依」
第八封信「爸爸:媽媽想你,我也想你,你什麼時候回來?給我帶個
洋娃娃,好不好?媽媽教我作詩畫畫,爸爸你回來了,我作詩畫畫給
你看。恭請福安
雪兒敬上」
一聲拉門的聲音驚動了柳靜言,他放下信箋。地下的孩子跳了起來,雀躍著跑到玄關去,嘴裡嚷著:
「媽媽回來了!」一個提著菜籃的、年輕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,梳著高髻,穿著和服,露著白皙的頸項。她看到柳靜言在看信,就發出一聲低喊,跑過去,坐在地下,把身子靠著柳靜言,喊著說:
「你又在看那個女人的信了,你要回中國去嗎?你不要回去,我肚裡又有了!」「別愁,」柳靜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:「綾子,我就是要回去,也要帶你一起走!」
「可是不行呀,我不能跟你去的,我爸爸媽媽要靠我呀!」
「我們寄錢給他們。」「不行不行,他們不肯的,我也不要到中國去!你不是真的要走吧?你是真的要走嗎?」
「當然不是。」他安慰的說,望著綾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,就為了這對眼睛,他會喜歡了這個女孩子,這眼睛活似一個人:那個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!在這一剎那,依依的影子如此鮮明,如此生動,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,清明如水的眼睛疑問的望著他,彷彿在問:
「你為什麼不歸來?為什麼不歸來?為什麼不歸來?」
柳靜言離家十年了。這天,一輛汽車停在柳家門口。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人下了車,在他身後,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和一個三、四歲的女孩跟了下來。這男人在那黑漆大門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鐘,才回頭對兩個孩子說:「小彬,小綾,跟我來!」
他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,走到門口,碰了碰那兩個大的銅門環,兩個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門的石獅子,女孩用柔柔軟軟的聲音說:「兩個大狗!」「不是狗!」男孩說:「是獅子!」
門開了。門裡的守門老王呆了呆,大叫了起來:「少爺呀!是少爺回來了!來人呀!少爺回來了!」老王一面叫,一面往回頭跑,扯開了喉嚨喊,一時,下人們全湧了來。柳靜言把兩個孩子牽了進去,平靜的和每個下人打招呼。三位姨太太現在只剩了兩個。柳逸雲已於一年前過世了。現在,大姨太和二姨太都聞風而來,二姨太尖叫著說:
「靜言,真的是你回來了呀!」
大姨太則用非常好奇的眼光,打量著那兩個孩子。柳靜言對孩子們說:「小彬,小綾,叫大姨奶奶,二姨奶奶!」
孩子們羞羞怯怯的叫了。大姨太說:
「噢,真可惜,我們老太爺沒見到孫子,到底我們柳家有了孫子了呀!事先一點兒信都不給我們!」
突然,柳靜言感到眼前一亮,一個十三、四歲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,垂著兩條烏黑的大髮辮,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,一對翦水雙瞳,眉目如畫。一剎那間,柳靜言以為是更年輕的依依,但,馬上他明白了。他衝了過去,不能克制自己的衝動,喊了一聲:
「雪兒!」雪兒凝視著他,他用兩手抓住了她的手,憐憫的、疼愛的看著這張美麗的臉,又輕輕的叫了一聲:
「雪兒!」雪兒望著父親,然後垂下頭去,找了一根樹枝,在地下寫:「你是我的爸爸?」柳靜言點點頭,雪兒又看了他好一會兒,然後寫:「爸爸,你想死我們了!」
寫完,她丟掉樹枝,滿眶熱淚的對父親掃了一眼,就跑進去了。這兒,下人們正把車子裡的行李搬進來,又圍著小彬小綾問個不停。雪兒進去沒多久,依依顫巍巍的來了,她站在那兒,筆直的看著柳靜言。柳靜言走過去,也默默的望著她。她十分憔悴,十分消瘦,唯一保持以前的美麗的,是那對眼睛,但是,由於盛載了過多和過久的憂愁,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。在下人們的環視中,柳靜言無法向依依表達他的心意,只能對她笑笑。招手叫過兩個孩子,對孩子們說:
「這是媽媽。」兩個孩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依依,小彬摔了摔頭,傲然說:「不是的,她不是媽媽!」
「叫媽媽!」柳靜言命令著。
依依打量著兩個孩子,然後詢問的看了柳靜言一眼,柳靜言做了個手勢,表示這是他的孩子。依依點點頭,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,轉身向裡走。柳靜言注意到她轉頭的那一剎那,已凝住了滿眼淚水。他無法分析她流淚的原因,是因為高興還是不高興?這天晚上,柳靜言和依依在燈下有一番很長的筆談。孩子們都睡了,夜靜悄悄的。窗外,古老的花園裡有月光,有蟲鳴,有花影,有風聲,這就是柳靜言在國外十年中,幾乎日日夢寐以求的環境。在這次筆談中,柳靜言告訴了依依他在國外的事,綾子的事。依依只寫了一句:
「她很美嗎?」「是的。」柳靜言寫。依依不再寫,柳靜言看著她,她的臉色木然,多年的折磨,好像已經訓練得她喜怒不形於色了,他簡直無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麼。他寫:「依依,這麼多年,你過得好嗎?我十分想你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