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一定是開火了,日本人來了!」
劉彪推開門,大踏步的走了進來,擺擺手說:
「沒事!你們休息你們的!」
「為什麼放槍?」可柔狐疑的說。
「槍斃了一個士兵。」劉彪滿不在乎的說。
可柔張大了眼睛和嘴。「啊,為什麼?」她不解的問。
「他搶農人的甘蔗。」可柔的嘴張得更大了。
「為了一根甘蔗,就槍斃一個人嗎?」她有些不平的說:「一條人命和一根甘蔗,哪一個更重?在你們軍隊裡,生命是這樣不值錢的呀!」「哼!」劉彪冷笑了:「小姐,我知道你是讀書人,我總共沒讀過幾年書,不知道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!我只曉得,我的軍人搶了老百姓一根針,我也照樣槍斃他!你不槍斃他,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,那麼,老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,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!我不管什麼輕呀重的,搶了老百姓,就是殺!」
說完,他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,等他去得看不見了,她才收回眼光來說:「這個人!有時好像很細緻,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!」
「快點休息吧,」王其俊說:「不知能休息多久。」
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板床上,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,剛剛閉上眼睛,一陣急促的打門聲傳來:
「王老先生!王老先生!快走!敵人打來了!」
隊伍又開動了。星光點點,夜霧沉沉,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的向前移動。可柔的腳潰爛了。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燒著,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,每跨一步,她都咬住牙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,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。王其俊用手扶住她,卻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。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,她卻堅持不肯。走了一段又一段,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。劉彪騎著馬過來了,他翻身下馬,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,命令的說:「上馬去!」可柔看看那匹馬,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,她苦笑笑,默然的搖搖頭。「上去!」劉彪皺著眉大聲說。抓住可柔,把她向上提,然後一托她的身子,她已經凌空的上了馬背。騎在馬背上,她戰戰兢兢的抓著馬鞍子,劉彪說:「你不用怕,這是我的馬,幾匹馬裡就是它最溫馴,一定摔不著你!」然後,他握住馬韁,大聲叫:「謝班長!」一個兵士走了過來,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裡說:
「你幫她牽著馬,保護她不要摔下來。」
說完,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,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,但他揮揮手拒絕了。對於這位連長,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,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。於是,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,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,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,一程一程的走著。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。
夜半時分,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,輜重放下來了,人們喘息著,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。可柔抱著孩子,輕輕的搖晃著她。孩子有一些發燒,哭鬧得十分厲害。繁星在天空中閃爍,夜色清涼似水。草地上全是露珠,濕透了他們的鞋子。天邊有一彎月亮,皎潔明亮。世界是美麗的,人生卻未見得美麗。可柔搖著孩子,一面搖,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,她軟軟的,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:
「搖搖搖,我的小寶寶,睡在夢裡微微的笑,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,
睡著了,睡得好,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。…………」在這黯淡的星光下,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,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,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酸楚。「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。」這是母親的歌,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,響在這血腥的、戰火綿延的時光裡。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,可柔的歌使他傷感,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,現在,他正流落何方?或者,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?或者,他正滿身血污的躺在曠野裡?
「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……」
可柔仍然在低唱著,反覆的,一次又一次。王其俊站起身來,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,在那兒,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,一閃一閃的,是劉彪。他正倚在樹上,靜靜的抽著煙。「要抽煙嗎??王老先生?」劉彪問。
「不,謝謝你。」於是,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,誰也不想說什麼。
可柔的歌聲停了,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。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,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,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:「你為什麼不睡呢?小霏霏?你看,月亮已經隱到雲層裡去了,星星也那麼安靜,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,你為什麼還不睡呢?小霏霏?你聽,夜那樣美好,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,螢火蟲在草叢裡遊戲,遠遠的那隻鳥兒嗎?它在說著:睡吧!睡吧!睡吧!你為什麼還不睡呢?小霏霏?……」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。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,漸漸消失。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,越來越模糊,終於聽不見了。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,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,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。而在溫柔的後面,還隱藏著什麼,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,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。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。劉彪拋掉了手裡的煙蒂,看了看手錶,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。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去,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。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,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,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。在月光下,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,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。她睡得十分香甜,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