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媽媽!」我喊:「你不要想說服我!」我咬咬嘴唇,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,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,我咬著牙說:「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捨,人總得有幾根傲骨!」
「傲骨!」媽媽點點頭,凝視著我說:「傲骨是不能吃的。現實比什麼都殘忍!」「媽媽!」我搖搖頭:「你要勉強我去接受這筆錢嗎?如果我接受了,我就要永遠在這筆錢的壓力下抬不起頭來!」
媽沉默了。然後,她一語不發的走到桌子旁邊,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我,我接過紙包,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疊,握在手中沉甸甸的。我抓緊了紙包,望著媽蒼白而不健康的臉,和弱不禁風的單薄的身子,我的意志又動搖了。三千元!三千元可以救我們的急,三千元在「爸爸」並不是一個大數字……我矛盾得厲害,現實和自尊在我腦中迅速的交戰,我幾乎決定留下這筆錢了。但,想起爸爸的鞭子,想起我曾作過的豪語,我甩了甩頭,毅然的走向門口。
到「那邊」的這段路變得很漫長了,我走走停停,三千元彷彿是個炙手的東西,在我手中和心裡燒灼著。停在「陸寓」的紅門前面,我彷徨的望著那塊金色的牌子,按門鈴嗎?退還這三千元?不顧媽媽的蒼白憔悴,只為了維持我可憐的自尊?我深思著,心底的猶豫更加厲害。終於,我還是按了門鈴。
走進客廳,爸正靠在沙發裡抽煙斗,雪姨在給爾傑用手工紙摺飛機。看到我進去,他們似乎都愣了一下。我走過去,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邊的茶几上,一句話也沒說,就掉轉身子,準備出去。爸在我身後叫:
「依萍!站住!」我本能的站住了,爸的語氣中仍然具有權威性的力量,似乎是不容反抗的。轉回身子,我望著爸,爸從嘴裡取出了煙斗,瞇起眼睛注視我。他在研究我嗎?我忍耐著不說話,他沉默了很久,才用十分冷靜的聲調說:
「你的傲氣是夠了!」我仍然不說話,只靜靜的瞪著他。他用煙斗指指沙發,命令的說:「坐下來!」我沒有坐,挺立在那兒。我在和自己生氣,為什麼我不能掉頭就走,還要站在這裡聽他說話?爸的煙斗又塞回了嘴裡,銜著煙斗,他點點頭說:
「依萍,把錢拿回去!」
我咬住嘴唇,內心又劇烈的交戰起來,爸的態度是奇怪的,在他一貫的命令態度的後面,彷彿還隱藏著什麼,使他的語氣中帶出一種溫和的鼓勵。看到我繼續沉默,他坐正了身子,心平氣和的說:「依萍,再固執下去,你不是傲氣,而是愚昧了。愚昧可以造成許多錯誤,你應該運用一下思想,不該再感情用事了。現在,把錢拿回去!」他又在命令我了?我望望錢,又望望爸。愚昧,是嗎?或者有一點。錢,在陸振華眼裡算什麼呢?可是,對我和媽,卻有太多的用處,太多,太多……我定定的望著爸,心裡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,拿走這筆錢?不拿這筆錢?但是,爸為什麼對我轉變了態度?他也動了憐憫之念和同情之心?還是另有別的因素?在我的猶豫中,雪姨按捺不住了,她把身子湊了過來,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熱諷的態度說:
「振華,何必呢?別人又不領情,倒好像你在求她收這筆錢了。」我把眼光調到雪姨的臉上,這吝嗇貪婪、淺薄無知的女人!她希望我不收這筆錢嗎?當然,如果我從此不收爸的錢,她才開心呢!愚昧,不是嗎?有錢送到我的手上,我竟然不收,而讓媽媽在家裡餓肚子,愚昧,不是嗎?我凝視著那包錢,心志動搖。爸站起身來了,拿了那包錢,他遞在我面前說:
「給你媽媽治治病!」我愣了愣,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了錢。雪姨又發出了一串輕笑,說:「不是不要嗎?怎麼又拿了?」
我木然的轉過身子,握著錢,向房門外面走。恥辱的感覺使我每根血管都沸騰著,但是,我不再愚昧了,不再傻了,我要從爸的手裡接受金錢,最起碼,我不愁衣食,才能計劃別的。為什麼我不收爸的錢呢?為什麼我要餓著肚子,讓雪姨覺得開心呢?走到了院子裡,爸在後面喊:
「依萍!」
我回頭,爸注視著我,深思的說:
「經常到這邊來走走,把你的傲氣收一收,總之,一家人還是一家人!」是嗎?是一家人嗎?爸為什麼要講這一句話?難道他真懊悔了對我的鞭打?還是——他把我從廢墟中發掘出來了,又重新想認我這個女兒?我望著他,不能從他的臉上獲得答案,但他眼睛裡有一種新的,屬於感情類的東西,我不想再研究了,人是複雜而又矛盾的動物。
走出了「陸寓」,我心境迷茫而沉重,那包錢壓著我,我覺得無法呼吸和透氣。現實、自尊、傲氣……多麼錯綜紊亂的人生:錢在我手裡,現實的問題解決了,自尊和傲氣呢?我總要在一方面被壓迫著嗎?
陰雲又在天邊堆積起來了,快下雨了。
第三章
我又恢復了和「那邊」來往,事實上,我到「那邊」去的次數反而比以前勤得多。我逐漸發現,我和爸中間展開了一層微妙的關係,爸變得十分注意我,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,冷冷的衡量我。而我呢,也時時在窺探著他,防備著他,因為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是怎麼回事。我們之間,彷彿在玩著捉迷藏的玩意兒,時刻戒備著對方。有時,我一連一星期不到「那邊」去,爸就要派如萍或爾豪來找我去,對於我的要求,他變得非常慷慨。自從那次挨打之後,我對他早就沒有了恭敬和畏懼,我開始習慣於頂撞他,而我發覺,每當我頂撞他的時候,他都始而憤怒,繼則平靜,然後他會瞇起眼睛望著我,在他無表情的臉上,我可以領悟到一種奇異的感情。於是,我慢慢的明白,我的存在已經莫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視。跟著爸對我態度的轉變同時而來的,是雪姨的惱怒和驚恐,她顯然有些怕我了,對我的敵意也越來越厲害,有時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惡言。可是,她怕爸爸。只要爸爸用凌厲的眼光對她一轉,她就要短掉半截。她不再敢惹我了,而我卻時時在思索如何報復她。我恨她,比恨任何一個人都厲害!剛到台灣的時候,她用種種卑鄙的辦法使爸厭惡媽媽,而媽媽又生來就怯弱沉默,又不會伺候爸爸,所有的委屈都壓在心裡,弄得面黃肌瘦,憔悴不堪。爸對女人感情一向建築在色上,色衰則愛弛。終於,媽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,爸也看厭了媽愁眉深鎖的「寡婦面孔」,於是,我們被迫搬了出來,從豪華的住宅中被驅逐到這兩小間屋子裡來。沒有下女,沒有帶出一點值錢的東西。媽媽夜夜飲泣,我夜夜凝視著窗外的星空發誓:「我要復仇!」而今,我和雪姨間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銳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