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心癢了起來,何書桓一提到他有豐富的藏書,我就渾身興奮了起來,愛看小說,我的大毛病,一卷在握,我可以廢寢忘餐。這時,聽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,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。「喂,何先生,」我插進去說:「假如你有翻譯小說,我倒想向你借幾本。」何書桓轉過頭來望著我,他的眼光在我臉上迅速的盤旋了一圈。然後點點頭說:「當然可以,你想要哪幾本?」
這倒把我問住了,因為一般名著,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。於是,我說:「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。」
他笑了,露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。
「這個,」他笑著說:「我也不知道!」
我也笑了。我的話多傻!
「這樣吧,」他說:「說說你喜歡的作家。」
「屠格涅夫,蘇德曼,馬克吐溫,托爾斯泰……哦,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!」
「不見得吧,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,你似乎並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,像沙洛揚,湯瑪斯曼,福克納等人。」
「是的,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,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。」
他嘴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,我凝視他,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。但是,沒有,他顯得坦然,很真摯。「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麼書?」
「《貴族之家》,《煙》,《羅亭》,《春潮》。」我思索著說。
「那麼我那兒還有一本《前夜》,和一本《獵人日記》是你沒看過的,可以借給你。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,《憂愁夫人》和《貓橋》,哪一本你沒看過?」
「《貓橋》。」我說。「好不好看?」
「哦,」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。「足以讓你看得不想睡覺,不想吃飯!」「啊哈!」我歡呼了一聲,迫不及待的說:「你什麼時候借給我?」「你什麼時候要?」「立刻!」我衝口而出的說。馬上感到有點不好意思,這算什麼,難道叫人家馬上回去給我拿書嗎?於是,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,補了一句:「過兩天也沒關係!」
「我會盡快借給你!」他笑著說:「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裡去選,愛看什麼拿什麼!我那兒是應有盡有!」
「也包括那些現代作家的?」我問。
「也包括!不過,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。確實,他們的小說比較費解,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,他們的描寫是完全寫實派……」「我不同意你,」我說:「一本好小說要能抓住讀者的情感和興趣,使讀者願意從頭看到尾,像現在那些新派小說,一味長篇的描寫、刻畫,固然他們寫得很好很深刻,但是未見得能喚起讀者的共鳴。我們看小說,多半都是用來消遣,並不是用來當工作做,是不是?」「怎麼講?」他問。「那些現代文藝,你必須去研究它,要不然你是無法瞭解的,我是個愛看小說的人,並不愛研究小說。」
他又笑了,興高采烈的說:
「小說『看』得太多,不會膩嗎?也該有幾本『研究』的東西,你看過《異鄉人》嗎?」
「看了。」「喜不喜歡?」「說不出來,我覺得這書所寫的人物和我們的背景一切都不同,我不大瞭解作者筆下那個人物。」
「對了,」他深思的說:「就是這句話,有時候,背景和思想的不同,會使我們無法接受他們所寫的,但不能因為我們無法接受,就抹殺那些作品的價值。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東西,但是我還是喜歡看,也喜歡研究,有時候,我覺得那些東西也有它的份量。」「你是個作家?」我突然問。
「不!我從不寫東西,不過我是學文的!」他笑著說。
「喂,別只顧得說話,吃點糖!」雪姨突然把一個糖盤子遞到何書桓手裡說,同時,回過頭來,她對我惡狠狠的看了一眼。我愣了一下,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,她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插進來破壞如萍的。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,我瞟了那個像小羔羊般無能的如萍一眼,暗想如果我要把何書桓從她手裡搶過來,一定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!假如我把何書桓搶過來了,雪姨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!這思想使我興奮。我看看何書桓,他也正凝視著我,看到我看他,他拿著糖盤子說:「愛吃什麼糖?我猜一猜,巧克力?」
我點頭,他拋了兩塊巧克力糖到我身上來,我接住了,對他微微一笑。他眼睛佇立即飄過一抹霧似的眩惑的表情,愣愣的望了我好一會兒。「你——」他繼續望著我說。「是不是也學文?」
「我什麼都不學!」我懊惱的說。不能進大學是我的隱痛。
「你在什麼學校?」他又問。
「家裡蹲大學!」我說。
他眨眨眼睛,有點困惑,然後笑笑,沒說話,低下頭去剝一塊糖。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著我說:
「依萍,你願意暑假再考一次嗎?」
我看了爸一眼,爸吸了口煙,靜靜的說:
「如果你想念大學,要補習的話,我可以給你請老師補習!」我沒說話,爸也不再提,爾傑賴在他母親懷裡,包辦了面前一盤子的糖,又鬧著要吃橘子,雪姨板著臉在生悶氣,爾傑鬧得顯然不是時候,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:
「不要臉的東西,沒你的份兒了,你還瞎鬧什麼!」
爸皺皺眉,我又呆了一會兒,覺得沒什麼意思了,站起身來說:「爸,我要回去了!」爸看著我,問:「要錢嗎?」我想了一下。「暫時不要!」「你可以去打聽打聽,」爸說:「你們的房東多少錢肯賣那棟房子?如果不貴的話,買下來免得為房租麻煩!」
我有些意外的點點頭,雪姨的臉色更加難看了。我望了何書桓一眼,正想向他說再見,他卻忽然跳了起來說:
「伯父,伯母,我也告辭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