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煙雨朦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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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6 頁

 

  「怎麼?」他說:「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鍾靈秀氣全弄得混濁了?」「不錯,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,只有一樣東西最醜惡……」「人類!」他說。我們相視而笑。他說:

  「真可惜,我們偏就屬於這醜惡的一種!」「假如上帝任你選擇,不必要一定是人,那麼你願意是什麼東西?」我問。他思索了一下,說:「是石頭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石頭最堅強,最穩固,不怕風吹日曬雨淋!」

  「可是,怕人類!人類會把你敲碎磨光用來鋪路造屋!」

  「那麼,你願意是什麼呢?」

  我也思索了一下說:「是一株小草!」「為什麼?」「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!」

  「但是,人類可以把你連根挖去呀。」

  我為之語塞。他說:「所以,沒有一樣東西不怕人,除非是……」他停住了。

  「是什麼?」我問。「颱風!」他說。我們大笑了起來,愉快的氣氛在我們中間蔓延。在一塊草地上,我們坐了下來,他告訴我他的家世。果然,他有一個很富有而且很有聲望的父親,原來他父親是個政界及教育界的聞人,怪不得雪姨對他那麼重視!他是個獨生子,有個姐姐,已經出嫁。他說完了,問我:

  「談你的吧,你媽媽怎麼會嫁給你爸爸?」

  「強行納聘!」我說。「就這四個字?」「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,媽從沒提過,這還是我聽別人說起的。」他看看我,轉開了話題。我們談了許許多多東西,天文地理,日月星辰,小說詩詞,山水人物。我們大聲笑,大聲爭執……時光在笑鬧的愉快的情緒下十分容易消逝,太陽落山後,我們才盡興的回到喧囂的台北。然後,他帶我到萬華去逛夜市,我們笑著欣賞那些攤販和顧客爭價錢,笑著跟人潮滾動,笑著吃遍每一個小吃攤子。最後他送我到家門口,夜正美好的張著,巷子裡很寂靜,我靠在門上,問:

  「再進去坐坐?」「不。」他用一隻手支在圍牆的水泥柱子上,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臉,好半天,才輕輕說:

  「好愉快的一天。」我笑笑。「下一次?」他問。我輕輕的拍拍門。「這裡不為你關門。」他繼續審視我,一段沉默之後,他說:

  「你大方得奇怪。」「我學不會搭架子,真糟糕,是不是?」

  他笑了,低徊的說:「再見。」「再見!」我說。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兒。我敲了門,他還站著,聽到媽走來開門了,他還站著。

  開門了,他對媽行禮問好,我對他笑著拋下一聲「再見」,把大門在他的眼睛前面闔攏,他微笑而深思的臉龐在門縫中消失。我回身走進玄關,媽媽默默的跟了過來。走上榻榻米,媽不同意的說:「剛剛認識,就玩得這麼晚!」

  我攬住媽媽的脖子,為了留給媽媽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。吻了吻媽媽,我說:

  「媽,我很開心,我是個勝利者。」

  「勝利?」媽茫然的說:「在哪一方面?」

  「各方面!」我說。脫下大衣,拋在榻榻米上,打開日記本,匆匆的寫下幾句話:「一切那麼順利,我已經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如萍的男友,我將含著笑來聽他們哭!」

  我太疲倦了,倒在床上,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。在我心底,蕩漾著一種我不解的情緒,使我惶惑,也使我迷失。帶著這份複雜而微妙的心境,我睡著了。

  第四章

  陰曆年過去了。一個很平靜的年,年三十晚上,我和媽靜靜相偎。大年初一,我在「那邊」度過。然後,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,把許多人都逼在房裡。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,穿著厚厚的毛衣,呵著凍僵了的手,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,伴著我的是,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——何書桓。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,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。

  這天我去看方瑜,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裡作畫,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,她穿著一件白圍裙——這是她的工作服,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。她的頭髮零亂,臉色蒼白,看來情緒不佳。看到了我,她動也不動,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,只說了一句:「坐下來,依萍,參觀參觀我畫畫!」

 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像派的畫,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,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,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。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,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,終於忍不住問:

  「這是什麼?」「這畫的題目是:愛情!」她悶悶的說,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,摔上一筆鮮紅,油彩流了下來,像血。我聳聳肩說:「題目不對,應該說是『方瑜的愛情!』」

  她丟掉了畫筆,把圍裙解下來,拋在床上,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,拍拍我的膝蓋說:

  「怎麼,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?」

  「沒有什麼,」我說,「我正在俘虜他,你別以為我在戀愛,我只是想抓住他,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。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!」「是嗎?」方瑜看看我:「依萍,別玩火,太危險!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?」

  「我顧不了那麼多,算他倒楣吧!」

  方瑜盯了我一眼。「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!」她說。

  「怎麼,你又道學氣起來了?」

  「我不主張玩弄感情,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,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!」「你知道,」我逼近方瑜說:「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!別的我全管不了!」「好吧!」她說:「我看著你怎麼進行!」

  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,各想各的心事。然後,我覺得沒什麼意思,就起身告辭。方瑜送我到門口,我說:

  「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?」

  「他生活在我的心底,而我的心呢?正壓在冰山底下,為他冷藏著,等他來融解冰山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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