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很雅淨的下女送上來一杯茶,何伯伯和何伯母都還沒有出來,何書桓打開電唱機,拉開放唱片的抽屜,要我選唱片,我選了一張柴可夫斯基的(悲愴交響樂)。事後才覺得不該選這張的。坐了一會兒,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來了,何伯伯是個高個子的胖子,體重起碼有七十公斤,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臉龐上,顯出一種權威性,這是個有魄力的人!何伯母卻相反,是個瘦瘦的,苗條的女人,雖然已是中年,仍然很美麗,有一份高貴的書卷氣,看起來沉靜溫柔。我站起身,隨著何書桓的介紹,叫了兩聲伯伯伯母,何伯伯用爽朗的聲音說:「坐吧,別客氣!陸小姐,我們聽書桓說過你好多次了!」
我笑笑。何伯伯說:「陸小姐早就該到我們家來玩玩了。」
我又笑笑,不知該說什麼好,我對應酬的場合很不會處置。「陸小姐的令尊,我很知道,以前在東北……」何伯伯回憶似的說。
我不喜歡聽人說起爸爸,我既不認為他以前那些戰績有什麼了不起,更不以自己是陸振華的女兒而引以為榮,因此,我深思的說:「我父親出身寒苦,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,他認為只有拳頭和槍彈可以對付這個世界,所以他就用了拳頭和槍彈,結果等於是唱了一出鬧劇,徒然擾亂了許多良民,而又一無所得。關於我父親以前的歷史,現在講起來只能讓人為他歎氣了。」何伯伯注視著我,說:
「你不以為你父親是個英雄?」
「不!」我說:「我不認為。」
「你不崇拜你父親?」他再問。
「不!」我不考慮的說:「我從沒有想過應該崇拜他!事實上,我很小就和我父親分居住了。」
「哦?」何伯母插嘴說:「你和令堂住在一起?」
「是的!」我說。我們迅速的轉變了話題,一會兒,何書桓怕我覺得空氣太嚴肅,就提議要我去參觀他的書房,何伯伯笑著說:
「陸小姐,你去看看吧!我們這個書獃子有一間規模不太小的藏書室!」我跟著何書桓走進他的書房,簡直是玲瓏滿目,四壁全是大書架,上面陳列著各種中英文版本的書籍,我的英文程度不行,只能看看中文本的書目,只一會兒,我就興奮得有些忘形了。我在地板上一坐,用手抱住膝,歎口長氣說:
「我真不想離開這間屋子了!」
何書桓也在我身邊席地而坐,笑著說:
「我們趕快結婚,這間書房就是你的!」
我望著他,他今年暑假要畢業了。他深思的說:
「依萍,我們談點正經的吧。今年我畢業後,我父親堅持要我出去讀一個博士回來,那麼大概起碼要三、四年,說實話,我不認為你會等我這麼久。」
「是嗎?」我有點氣憤:「你認為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?」
「胡扯八道!」他說:「我只認為你很美,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,我不信任命運,不信任這個世界,天地萬物,每天都在變動,四年後的情況沒有人能預卜,最起碼,我認為人力比天力渺小,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!」
「好吧,你的意思是?」
「我們最近就結婚,婚後我再出國!」
「你想先固定我的身份?」
「是的,婚後你和你的母親都搬到這邊來住,我要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!」「你好自私!」我說:「那麼,當你在國外的時候,我如何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呢?」
他抓住了我的手,緊握著說:
「是的,我很自私,因為我很愛你!你可以信任我!」
「如果你不信任我,我又怎能信任你呢?」我說。
他為之語塞。於是,我握緊他的手說:
「書桓,我告訴你,假如我不屬於你,現在結婚也沒用,假如我屬於你,現在不結婚,四年後我還是你的!」
「那麼你屬不屬於我?」他問。「你認為呢?」我反問。
他望著我,我坦白的回望他。忽然,我敏感的覺得他顫慄了一下,同時,我聽到客廳裡隱約傳來的(悲愴交響樂),一陣不安的感覺掠過了我,為了驅散這突然而來的陰影,我投進他懷裡,緊攬住他的脖子說:
「我告訴你!我屬於你,永遠!永遠!」
從何家回去的第二天,方瑜來找我,她看起來蒼白消瘦,但她顯得很平靜很安詳。在我的房間裡,她坐在榻榻米上,用幾乎是愉快的聲音對我說:
「你知不知道,下星期六,我所喜歡的那個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訂婚了,我們系裡為了慶祝,要給他們開一個舞會。」
我詫異的看她,她微笑著說:
「你覺得奇怪?你以為我會大哭大叫?尋死覓活?」
「最起碼,不應該這樣平靜。」我說。
「我講一個佛家的譬喻給你聽。」方瑜說:「你拿一塊糖給一個小孩子,當那孩子歡天喜地的拿到了糖,你再把那塊糖從他手上搶走,他一定會傷心大哭。可是,如果是個大人,你把一塊糖從大人手上搶走,他一定是滿不在乎的。依萍,你決不會為了失去一塊糖而哭泣吧?」
「當然,」我不解的說:「這與你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?」
「好的,你知道,人為什麼有痛苦?就因為人有慾望,但是,假如你把一切的東西,都看成一塊糖一樣,你就不會為了得不到,或者失去了而傷心痛苦了。你明白了嗎?最近,我已經想通了,我不該還是個小孩,為了一塊糖哭泣,我應該長成個大人……」「可是,一個男人不是一塊糖!」我說。
「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只是一塊糖!」方瑜帶著個莫測高深的微笑說。「依萍,仔細想望看,假如你希望快樂,你就把一切東西都看成糖!」「坦白說,我可做不到!」我說。
「所以你心裡有仇恨,有煩惱,有焦慮,有悲哀……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狀況,產生的原因就因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嚴重了!」她搖搖頭,歎口氣說:「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,何苦來哉!」「你什麼時候研究起佛家思想來的?」我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