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用了!我就要回去了!」我說。
蓓蓓搖著尾巴走了過來,用它的頭摩擦著我的腿,我摸了摸它,它立刻把兩隻前爪放在我的膝上,它的毛太長了,以至於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。它從毛中間,用那對烏黑的眼珠望著我,我拂開它眼前的毛,望著那骨碌碌轉著的黑眼珠,我多渴望也有這樣一條可愛的小狗!
「蓓蓓,過來!」雪姨喊了一聲,小狗馬上跳下我的膝頭,走到雪姨的身邊去。雪姨用手撫摸著它的毛,一面低低的,像是無意似的說:「看!才洗過澡,又碰了一身泥!」
我望了雪姨一眼,心中浮起一股輕蔑的情緒,這個女人只會用這種明顯而不深刻的句子來諷刺我,事實上,她使我受的傷害遠比她所暴露的膚淺來得少。她正是那種最淺薄最小氣的女人,我沒有說話。爸在沙發椅中,安閒的吸著煙斗,煙霧不斷的從他那大鼻孔裡噴出來,他的鼻子鋌而直,正正的放在臉中間。據說爸在年輕時是非常漂亮的,現在,他的臉變長了,眉毛和頭髮都已花白,但這仍然沒有減少他的威嚴。他的皮膚是黑褐色的,當年在東北,像他這樣膚色的人並不多,因此,這膚色成為他的標誌,一般人都稱他作「黑豹陸振華」。那時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風雲人物,一個大軍閥,提起黑豹陸振華,可以使許多人聞名喪膽。可是,現在「黑豹」老了,往日的威風和權勢都已成過去,他也只能坐在沙發中吸吸煙斗了。但,他的膚色仍然是黑褐色的,年老沒有改變他的膚色,也沒有改變他暴躁易怒的脾氣,我常想,如果現在讓他重上戰場的話,或者他也能和年輕時一樣驍勇善戰。他坐在沙發裡,臉對著我和如萍,我下意識的覺得,他正在暗中打量著我,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尋著什麼。我有些不安,因為我正在考慮如何向他開口要錢,這是我到這兒來的唯一原因。「爸,」我終於開口了。「媽要我來問問,這個月的錢是不是可以拿了?還有房租,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。」
爸從瞇著的眼睛裡望著我,兩道低而濃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,嘴邊掠過一抹冷冷的微笑,好像在嘲笑什麼。不過,只一剎那間,這抹微笑就消失了,沒有等我說完,他回過頭去對雪姨說:「雪琴,她們的錢是不是準備好了?」接著,他又轉過頭來看著我,眼睛張大了,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說:「我想,假如不是為了拿錢,你大概也不會到這兒來的吧?」
我咬了咬嘴唇,沉默的看了爸一眼,心裡十分氣憤,他希望什麼呢?我和他的關係,除了金錢之外,又還剩下什麼呢?當然除非為了拿錢,我是不會來的,也沒有人會歡迎我來的,而這種局面,難道是我造成的嗎?他憑什麼問我這句話呢?他又有什麼資格問我這句話呢?雪姨抿著嘴角,似笑非笑的看看我,對如萍說:
「如萍,去把我抽屜裡那八百塊錢拿來!」
如萍站起身來,到裡面去拿錢了。我卻吃了一驚,八百塊!這和我們需要的相差得太遠了!
「哦,爸,」我急急的說:「我們該了兩個月房租,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,而且,我們也需要制一點冬衣,天氣一天比一天冷,又快過陰曆年了,媽只有一件幾年前做的絲絨袍子,每天都凍得鼻子紅紅的,我……我也急需添制一些衣服……如果爸不太困難的話,最好能多給我們一點!」我一口氣的說著,為我自己乞求的聲調而臉紅。
「你想要多少呢?」爸瞇著眼睛問。
「兩千五百塊!」我鼓足勇氣說,事實上,我從沒有向爸一口氣要求過這麼多。「依萍,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?」雪姨突然插進來說,仍然抿著嘴角,微微的含著笑。
我愣了一下,一時實在無法明白她是什麼意思。她輕輕的笑了聲說:「有了男朋友,也就愛起漂亮來了,像如萍呀,一年到頭穿著那件破棉襖,也沒有說一聲要再做一件。本來,這年頭添件衣服也不簡單,當家的就有當家的苦。這兒不像你媽,只有你一個女兒,手上又有那麼點體己錢,愛怎麼打扮你就怎麼打扮你,這裡有四個孩子呢!如萍年紀大一點,只好吃點虧,就沒衣服穿了,好在她沒男朋友,也不在乎,我們如萍就是這麼好脾氣。」我靜靜的望了她一會兒,我深深瞭解到一點,對於一個不值得你罵的人,最好不要輕易罵他。有的時候,眼光會比言語更刺人。果然,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縮了,那個微笑迅速的消失,起而代之的,是一層憤怒的紅潮。看到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,我調回眼光望著爸,爸的臉上有一種冷淡的,不愉快的表情。「可以嗎?」我問。「你好像認為我拿出兩千五百塊錢是很方便的事似的。」爸說,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。
「我並不認為這樣,不過,如果你能給爾傑買一輛全新的蘭陵牌腳踏車的話,應該也不太困難拿出兩千五百塊錢給我們!」話不經考慮的從我嘴裡溜了出來,立刻,我知道我犯了個大錯誤,爸的眉頭可怕的緊蹙了起來,從他兇惡而凌厲的眼神裡,我明白今天是絕對拿不到那筆錢了。
「我想我有權利支配我的錢。」爸冷冷的說:「你還沒有資格來指責我呢。我願意給誰買東西就給誰買,沒有人能干涉我!」雪姨白皙的臉上重新漾出了笑容,爾傑也忘記了繼續他的嗚咽。「哦,爸,」我嚥了一口口水,想挽回我所犯的錯誤:「我們不能再不付房租了,如果這個月付不出來,我們就要被趕出去,爸,你總不能讓我們沒有地方住吧?」
「這個月我的手頭很緊,沒有多餘的錢了,你先拿八百塊去給你媽,其他的到過年前再來拿!」爸說,噴出一口濃厚的煙霧。「我們等不到過年了!」我有點急,心裡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燒起來。「除非我和媽勒緊褲帶不吃飯!」